黄蕉风还是只会摇头。女大学生一声怒吼:“茶叶愈采愈发,是不是你说的!”
黄蕉风稍微清醒了一下,说:“不是我说的,是庄晚芳先生说的!”
“庄晚芳这个资产阶级反动权威,这会儿农大正有人盯着他呢。你不要说别人,你只说你自己的。是不是你支持"愈采愈发"?老实交代!”
黄蕉风实在是想不起来自己什么时候支持过“愈采愈发“,或者自己什么时候反对过“愈采愈发“。她倒是模模糊糊地想起来过,许多年前,当庄先生的那篇文章发表之后,在茶学界立刻就形成了两大派别。她记得丈夫杭汉站在庄先生一边的,丈夫是“愈采愈发“派。既然丈夫是“愈采愈发“派,她黄蕉风就不可能不是“愈采愈发“派了。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啊,那时,这个姑娘还不知道什么是茶吧。黄蕉风挣扎地从地上爬了起来,她想解释一下了,什么是“愈采愈发“。她听丈夫说过,这是一个乍一听起来容易引起人家误会的概念,它是需要被阐明的。所以她就继续结结巴巴地说:“愈采愈发,不是庄先生提出来的,是农民提出来的
这还了得!一个学生大吼一声:“黄蕉风污蔑贫下中农罪该万死!”
另一个同学就更革命了,他飞起一脚,边飞边叫:“黄蕉风不投降,就叫她灭亡!”
黄蕉风这么一个胖女子,竟被那个精瘦如猴的男同学踢出老远,一下子就踢到了实验室的角落。实验室架子轰的一声就倒了下来。上面的瓶瓶罐罐哗啦啦地往下掉,砸在了黄蕉风的脸上头上,血淋淋的一片。什么叫黄蕉风不投降就叫她灭亡,这才真正是应了这句口号了。黄蕉风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一脸的玻璃碴子,她艰难地说:“愈采愈发,是农民先提出来的。”
然后她就再一次轰然而倒,再不能够交代什么了。
此时的庄晚芳先生,正在杭州华家池浙江农业大学接受革命小将们的批判。他的家已经被抄,他本人已经被当作日本特务、反动权威,乱七八糟好几顶帽子,日斗夜斗斗得昏昏沉沉。他可万万不能够想到,还有别人,在为那个愈采愈发送命呢。
正如黄蕉风在半昏迷状态时所言的那样,愈采愈发,这的确是一条茶农的茶谚。
茶谚有许许多多,其中有关采摘的茶谚,比如“头采三天是个宝,晚采三天是棵草“;比如“割不尽的麻,采不完的茶“;比如“头茶不采,二茶不发“;比如“茶树不怕采,只要肥料足“等等。茶学教育家、茶学栽培学科的奠基人之一庄晚芳先生,就此发表《论“愈采愈发“)一文,刊登在1959年第一期的《茶叶》杂志上。此文在茶学界引起强烈反响。1962年,庄晚芳先生又在《中国农业科学》第二期上发表了《关于茶叶“愈采愈发“ 的问题》,再一次对他的论点作了补充和论证。
文章的开头就开门见山地说:“自从茶叶"愈采愈发"的论点提出后,引起了茶叶界的不少争论。有的认为农民愈采愈发的经验是片面的,没有理论根据,甚至把"愈采愈发"与"持采"或"一把抓"混为一谈。有的认为茶树没有愈采愈发的特性。如果依据愈采愈发的理论,只会把茶树采坏采死,没有指导生产实践的意义。概括起来,争论一方的论点是茶树没有愈采愈发的特性,另一方是茶树有愈采愈发的特性,问题是在于如何正确地掌握它,以便更好地指导生产,制定合理的采摘技术。”
文章接下去层层递进,从茶树愈采愈发的概念问题到理论依据,最后当然是讲在实践中发挥指导作用了。杭汉作为先生的弟子,也作为主攻茶学栽培学的农学专家,是茶叶愈采愈发的坚定不移的支持者。他一边读着文章.一边击节而赞:“透彻!透彻!“
黄蕉风已经记不起丈夫出国前在灯下读这篇文章时的一番具体的言说I,但她还能记得,那天正巧父亲嘉平来看伯父嘉和。两人坐在客堂间里谈天,见杭汉正在看文章,嘉和便拿过来看。细细读过,沉吟半晌,也没说话,便把杂志又递给了嘉平。嘉平看了一个标题就不看了,口中终究是没有遮拦的,张口就道:“什么愈采愈发,又要我们给茶树脱裤子啊。”
这一说别人倒没怎么样,一旁的黄蕉风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说:“我想起那时候半夜里两点钟就上山,工农兵学商,一起去采茶,片叶下山,四季采摘,弄得我走路爬山都打瞌睡。有一回瘫在茶蓬里,叫你们大伙儿满山遍野好找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