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常有人问荀师傅:“您是怎么教育小磊子的?”他说不出来。
真觉得没得说。也常有人问荀磊:“你爸爸是怎么把你教育成这样的?”
他也说不出来。真觉得无从说起。一切似乎都是无形的。当然也有令他难忘的一些情景,可那值得一说吗?比如,大约是一九六九年吧,爸爸带他到厂里的淋浴室洗澡。当时,爸爸同车间的一位师傅,全身的汗毛都很重,他戏谑地用粗大的手指拧了一下荀磊的屁股,荀磊出于本能,声音尖锐地骂出了两句话:“你妈!砸烂你狗头!”那师傅尴尬地笑著,荀师傅却过来关掉了荀磊头上的喷头,绷著脸,训斥荀磊说:“你说什么来著?你听著:任什么时候也不准骂人!更不许学那些瞎胡闹的脏话!”并命令他:“给你大爷说”对不起“!”荀磊低著头,嘴唇紧抿著,成了一道线,半天不言语。那师傅忙把他那喷头也停了,笑著说:“老荀,你也真是,这年头大姑娘都骂街,谁不说两句 ”砸烂“、”油炸“、”清蒸“?算了算了算了!”谁知荀师傅竟气得脸色铁青,厚厚的胸脯绷得象两块铸铁,瓮声瓮气地宣布:“我不管它什么年头,我的儿子就得正正经经象个人样!”荀磊抬眼望著爸爸,那是全裸的爸爸,身上有解放石家庄时,作为一个最普通的士兵挂上的彩——锁骨边上一处,腰上一处,他小小的心灵忽然象被电击了一般战栗起来,于是他大声地向那师傅说:“大爷,我不对,我错了!”那师傅听了他这话,看著他父子那情景,猛地转过身去,拧开了喷头,让喷泻的热水,掩盖住就要涌出的热泪……
一九七六年荀磊升入了高中,他要求父亲给他买个袖珍半导体收音机,荀师傅毫不犹豫地给了他钱,让他去买。想到这孩子多年来从未跟家长要过买冰棍的钱,荀师傅心里不知怎的有点难过。荀磊每天用那收音机听英语广播。同学们都觉得他很滑稽:“小磊子想吃天鹅肉呢!吃外语饭,进外事部门,头一条得有门子!就凭他那爹妈……哈!”
这话后来竟至于当著荀磊的面说,荀磊只是安详地微笑著,他真的是向往什么外事部门吗?其实他连哪些部门算外事部门也不甚了了。他只不过是觉得在那种气氛下,唯有这英语广播讲座还听得下去,况且,他牢牢记住了爸爸有一天讲的话:“技不压身。”
一九七八年,高中毕业前夕,某外事部门在北京几个区的中学里招收培训人员,条件之一是必须具有优异的外语成绩。学校的那位英语教师竭力推荐荀磊应考。英语教m师的“历史问题”那时已经澄清,他只不过是一九四八年去台湾中学教过半年书,绝不是什么坏人。他到哪儿都是教中学,教英语,说他以此谋生也好,说他以此服务于社会也好,总之对他完全可以放心。他让荀磊天天晚上都到他家,悉心地给荀磊辅导;当荀磊进了考场时,他在那大门外背著手焦躁地踱来踱去,以至于别人以为他得了精神病……
考完了,荀磊回忆出全部考题和自己的答法,老师拿笔的手颤抖著,给他预测得分——他能得八十四分。老师说,这即使不是最高分,也一定在录取线之上了。
但消息不断传来。许许多多的人——不仅考生本人,还有他们的家长及其亲友——利用各种从最原始到最现代化的手段,涌向这个部门的 “后门”:请客送礼、以位易位 (你给我安排一个,我给你安排一个)、热线要挟、秘书传话……乃至坐著小轿车来“御驾亲征”、拿著“上方宝剑”(某大人物开的条子)来当场“宣谕”,如此等等,不一而足。部门中有人敢言,有人敢怒,但“后门”仍然堵不死,一个又一个考得相当差乃至根本没参加考试的人获得了 “录取通知”。后来有人给报社写了信,信登在了“读者来信”栏,加上了很严厉的“编者按”。老师和荀磊捧读那张报纸时的心情,可想而知。
这场招考据说以“后门进入率百分之七十四”收场。总算不是百分之一百。完全没有后门,没有背景,父母只是最普通的劳动群众的考入者,据说只有荀磊一个人。他是第一名。他的英文考试得了八十六分,老师还给少算了三分。第二名是六十四分,他这个第一名同那第二名的差距居然多达二十三分!连参加招考工作的一位工作人员后来也说:“如果我们连荀磊也不要,那可真是没有天理良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