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玉亭的话不得不又半途停止;他听得赵伯韬一声干笑,又看见他仰脸喷一口雪茄烟,他那三角脸上浮胖胖的肌肉轻轻一下跳动。接着就是钢铁一般的回答,使得李玉亭毛发直竖:
“你不懂?笑话!——我办事就爱个爽快,开诚布公和我商量,我也开诚布公。玉亭,你今天就是荪甫的代表,我不妨提出一个办法,看荪甫他们能不能答应:我介绍尚仲礼加入荪甫他们的益中信托公司做总经理。”
“啊,这个——听说早已决定了推举一位姓唐的。”
“我这里的报告也说是姓唐的,并且是一个汪派。”
听了赵伯韬这回答,李玉亭心里就一跳;他现在完全明白了:到底赵伯韬与吴荪甫中间的纠纷不是单纯的商业性质;他更加感得两方面的妥协已经无望,他瞪出了眼睛,望着赵伯韬,哀求似的姑且再问一句:
“伯翁还有旁的意见么?——要是,要是益中的总经理换了杜竹斋呢?竹斋是超然的!”
赵伯韬微微一笑,立刻回答:
“尚老头子也是超然的!”
李玉亭也笑了,同时就猛然省悟到自己的态度已经超过了第三者所应有,非得赶快转篷不行。他看了赵伯韬一眼,正想表白自己的立场始终是对于各方面都愿意尽忠效劳,然而赵伯韬伸一个懒腰,忽然转了口气说道:
“讲到荪甫办事的手腕和魄力,我也佩服,就可惜他有一个毛病,自信太强!他那个益中公司的计画,很好,可是他不先和我商量。我倒是有什么计画总招呼他,譬[pì]如这次的做公债。我介绍尚仲礼到益中去,也无非是想和他合作。玉亭,我是有什么,说什么;如果荪甫一定要固执成见,那就拉倒。我盼望他能够渡过一重一重的难关,将来请我喝杯喜酒,可不是更妙!”
说到最后一句,赵伯韬哈哈大笑地站起身来,将两臂在空中屈伸了几次,就要去开卧室的那扇门了。李玉亭知道他又要放出那“迷人的宝贝”来,赶快也站起来叫道:
“伯翁——”
赵伯韬转过身来很不耐烦似的对着李玉亭瞧。李玉亭抢前一步,陪起笑脸说:
“今晚上我做东,就约荪甫,竹斋两位,再请你伯翁赏光,你们当面谈一谈怎样?”
赵伯韬的眼光在李玉亭脸上打了好几个回旋,这才似笑非笑地回答道:
“如果荪甫没有放弃成见的意思,那也不必多此一举了!”
“我以为这一点的可能性很大,他马上就会看到独脚戏不如搭班子好。”
李玉亭很肯定地说,虽则他心里所忧虑者却正相反;他料来十之八九荪甫是不肯屈服。
赵伯韬狂笑,猛的在李玉亭肩头重拍一下,先说了一句广东白,随即又用普通话大声喊道:
“什么?你说是马上!玉亭,我老赵面前你莫说假话。除非你把半年六个月也算作马上。荪甫各方面的布置,我略知一二;他既然下决心要办益中信托公司,至少六个月的活动力是准备好了的;但是,三个月以后,恐怕他就会觉得担子太重,调度不开了,——我是说钱这方面,他兜不转。那时候,银钱业对他稍稍收紧一些儿,他就受不了!目前呢,他正在风头上,他正要别人去迁就他。吓,他来迁就别人,三个月后再看罢!也许三个月不到!”
“哦——伯翁是从大处落墨,我是在小处想。譬如朱吟秋的干茧押款不能照荪甫的希望去解决,那他马上就要不得了。
没有茧子就不能开工,不能开工就要——”
赵伯韬耸耸肩膀狞笑。可是李玉亭固执地接着说下去:
“就要增加失业工人。伯翁,正月到现在,上海工潮愈来愈厉害,成为治安上一个大问题。似乎为大局计,固然荪甫方面总得有点让步,最好你伯翁也马虎些,对于朱吟秋的押款,你暂不过问。”
李玉亭说完,觉得心头一松;他已经尽了他的职务,努力为大局计,在作和事老,不作拨火棒。他定睛看住了赵伯韬的三角脸,希望在这脸上找得一些“嘉纳”的表情。然而没有!赵伯韬藐然摇一下头,再坐在沙发里架起了腿,只淡淡地说了四个字:
“过甚其词。”
立即李玉亭的脸上飞红,感到比挨了打还难受。而因为这是一片忠心被辜负,所以在万分冤屈而外,他又添上了不得其主的孤忿。可是他还想再尽忠告。他挺一下胸脯,准备把读破万卷书所得的经纶都拿出来邀取赵伯韬的垂听,却不料哪边卧室的门忽然先开了一道缝,小而圆的红嘴唇,在缝内送出清脆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