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座都已客满。张素素他们很觉得失望。本来是只打算暂时躲避一下,但进来后却引起食欲来了。两个人对立着皱眉头。幸而跑堂的想出一个办法,请他们和一个单身客人合席。这位客人来了将近半小时,独占一室,并没吃多少东西,就只看报纸。最初那客人大概有点不愿意,但当张素素踅到那房间的矮门边窥探时,那客人忽然丢下报纸,大笑着站起来;原来他就是范博文。
出惊地叫了一声,张素素就笑着问道:
“是你么?一个人!——躲在这里干什么的?”“我来猜罢:你不是等候什么人,也不是来解决肚子问题,你一定是来搜集诗料,——五卅纪念示威运动!”
吴芝生接口说,在范博文的下首坐了,就抓过那些报纸来看,却都是当天的小报,比火车上卖的全套还要齐全。
范博文白起眼睛钉了吴芝生一眼,忽然叹一口气,转脸对张素素说:
“很好的题目,但是那班做手太不行!我算是从头看到底,——你说这房间的地位还差么?西起泥城桥,东至日升楼,半里示威一眼收!然而凭诗人的名义,我再说一句:那班做手太不行!难道我就只写猴子似的巡捕,乌龟一样的铁甲车?当然不能!我不是那样阿谀权势的假诗人!自然也得写写对方。从前荷马写《依利亚特》这不朽的史诗,固然着力表扬了希腊军的神勇,却也不忘记赞美着海克托的英雄;只是今天的事,示威者方面太不行!——但是,素素,我来此本意倒不在此,我是为了另一件事,——另一件事,却也叫我扫兴!”
“也是属于诗料的么?”
张素素一面用小指头在点心单上随意指了几下给跑堂的看,一面就随口问。范博文却立刻脸红了,又叹第二口气,勉强点一下头,不作回答。这在范博文是“你再问,我就说!”的表示,张素素却不明白。她按照普通交际的惯例,就抛开了不得回答的题目,打算再谈到示威运动,她所亲身“参加”了的示威运动。但是最摸熟范博文性格的吴芝生忽然放开了报纸,在范博文肩头猛拍一下,威胁似的说:
“诗人,你说老实话!一个人鬼鬼祟祟躲在这里干什么?”
范博文耸耸肩膀苦笑,是非常为难的样子。张素素笑了,却也有点不忍,正打算用话岔开,忽然那一道和邻室相通的板壁有人答答地敲着,又有女人吃吃匿笑的声音,带笑带问道:
“可是素素么?”
分明是林佩珊的口音。范博文的脸色更加红了,吴芝生大笑。
张素素似乎也悟到那中间的秘密,眼波往范博文脸上一溜,就往外跑;过了一会儿,她和林佩珊手拉手进来了,后面还跟着一个男子,那是杜新箨,手杖挂在臂上,草帽拿在手里。
刚一进来,林佩珊娇慵无力似的倚在张素素肩头,从张素素的蓬松黑发后斜睨着范博文说道:
“博文!我要送你一盒名片,印的头衔是:田园诗人兼侦探小说家!好么?”
一面说,一面她就扑嗤一声媚笑。大家也都笑起来了。范博文自己也在内。他忽然又高兴起来,先将右手掌扁竖了摆在当胸,冲着林佩珊微微一鞠躬,像是和尚们行礼,然后又和杜新箨握手微笑地问:
“你呢?老箨!送我什么?”
“我——送你一本《Love’s Labour’s Lost》,莎士比亚的杰作。”
杜新箨很大方地回答,附着个冷隽的微笑。他今天改穿了中国衣服,清瘦的身材上披一件海军蓝的毛葛单长衫,很有些名士遗少的气概。范博文略略皱一下眉头,却又用了似乎感谢的样子,笑了一笑说:
“我希望我在我们的假面跳舞中不会找错了我意中的伙伴。”
“那就好了。可是我不妨对你说,我是新来者,我还不能算是已经加入你们那假面跳舞会呢!”
这么说着,杜新箨和范博文都会意似的哈哈笑起来。此时林佩珊和张素素两个正谈得异常热闹。吴芝生坐在她们两个对面,时时颔首。张素素是在演述她自己如何来参加示威,如何出险。虽则刚才身当其境时,她不但有过一时的“不知道应该怎样”,并且也曾双手发抖,出过冷汗,然而此刻她回忆起来,却只记得自己看见那一队骑巡并不能冲散示威的主力队,而且主力队反突破了警戒网直冲到南京路的那个时候,她是怎样地受感动,怎样地热血沸腾,而且狂笑,而且毫不顾虑到骑巡队发疯似的冲扫到她身边。她的脸又红了,她的眼睛闪闪地射出兴奋的光芒,她的话语又快利,又豪迈。林佩珊睁大了眼睛,手按在张素素的手上,猛然打断了素素的演述,尖声叫道:
“啊哟!素,了不得!是那种骑着红头阿三的高头大马从你背后冲上来么?喔,喔,喔,——芝生,你看见马头从素的头顶擦过,险一些踏倒了她么?嗳,素——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