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我是什么——我记不明白了!你看那些纸罢!他说这些纸犯法!”
老太婆愈说愈忿激,不哭了,摸到那板桌边擦一根火柴,点着了煤油灯。朱桂英看那篮底,还有几张小方纸印着几行红字。是包落花生用的纸。记得十多天前隔壁拾荒的四喜子不知从什么地方拾来了挺厚的一叠,她母亲用一包落花生换了些来,当做包纸用,可是这纸就犯法么?朱桂英拿起一张来细看,一行大字中间有三个字似乎很面熟;她想了一想,记起来了,这三个字就是“共产党”,厂门边墙上和马路边电杆上常见这三个字,她的兄弟小三子指给她认过,而且刚才屠维岳叫她进去也就问的这个。
“也不是我一个人用这种纸。卖熟牛肉的老八也用这纸。
还有——”
老太婆抖着嘴唇叫屈咒骂。朱桂英聪明的心已经猜透了那是马路上“寻闲食”的瘪三借端揩油;她随手撩开那些纸,也不和她母亲多说,再拾取那提篮来,看能不能修补了再用。可是陡的她提起了严重的心事,手里的柳条提篮又落在泥地上了,她侧着耳朵听。
左右邻的草棚人家,也就是朱桂英同厂小姊妹的住所,嘈杂地在争论,在痛骂。雨打那些竹门的唦唦的声音,现在是更急更响了,雷在草棚顶上滚;可是那一带草棚的人声比雨比雷更凶。竹门呀呀地发喊,每一声是一个进出的人。这丝厂工人的全区域在大雨和迅雷下异常活动!另一种雷,将在这一带草棚里冲天直轰!
朱桂英再也坐不定了,霍地跳了起来,正想出去,忽然她自己家的竹门也呀地响了,闯进一个蓝布短衫裤的瘦小子,直着喉咙喊骂道:
“他妈的狗老板!嫖婊子有钱!赌有钱!造洋房有钱!开销工钱就没有!狗老子养的畜生!”
这人就是朱桂英的兄弟小三子,火柴厂的工人。他不管母亲和阿姊的询问,气冲冲地又嚷道:
“六角一天的工钱,今年春头减了一角;今天姓周的又挂牌子,说什么成本重,赔钱,再要减一角!”
说着,他拿起破桌上那一盒火柴重重拍一下,又骂道:
“这样的东西卖两个铜子一盒,还说亏本!——阿姊,给我八个铜子,买大饼。我们厂里的人今夜要开会;我同隔壁的金和尚一块儿去!他妈的姓周的要减工钱,老子罢他妈的工!”
老太婆听明白了儿子做工的那厂里又是要减工钱,就好像天坍了。小三子已经走了。朱桂英跟着也就出去。雨劈面打来,她倒觉得很爽快;她心里的忿火高冲万丈,雨到了她热烘烘的脸上似乎就会干。
竹门外横满了大雨冲来的垃圾。一个闪电照得这一带的草棚雪亮,闪电光下看见大雨中有些人急急忙忙地走。可是闪电过后那黑暗更加难受。朱桂英的目的地却在那草棚的东头,隔着四五丈路。她是要到同厂的小姊妹张阿新“家”里,她要告诉这张阿新怎样屠维岳叫了她去,怎样骗她,怎样打听谁和共产党有花头。她的心比她的脚还要忙些。然而快到了那张阿新家草棚前的时候,突然黑暗中跳出一个人来抱住了朱桂英。
“桂英姊!”
这一声在耳畔的呼唤,把朱桂英乱跳的心镇定了。她认识这声音,是厂里打盆的金小妹。十三岁的女孩子,却懂得大人的事情,也就是紧邻金和尚的妹子。那金小妹扭在朱桂英身上,又问道:
“阿姊你到哪里去?”
“到阿新姐那里去。”
“不用去了。她们都在姚金凤家里。我们同去!”
两个人于是就折回来往左走。一边走,一边金小妹又告诉了许多“新闻”;朱桂英听得浑身发热,忘记了雨,忘记了衣服湿透。——姚金凤这回又领头!那么上次薛宝珠说她是老板的走狗到底是假的!还有谁?周二姐和钱巧林么?啊哟!那不是工会里钱葆生的妹子?这回也起劲!天哪,工人到底还是帮工人!
不多时,她们就跑近了姚金凤的家。那也是草棚,但比较的整洁,并且有一扇木门。嚷叫的声音远远地就听得了。朱桂英快活得心直跳。上次“怠工”的时候,没有这么热闹,这么胆大;上次是偷偷地悄悄地商量的。
金小妹抢前一步去开了门,朱桂英刚挤进去,就觉得热烘烘一股汗气。满屋子的声音,满屋子的人头。一盏煤油灯只照亮了几尺见方的空间,光圈内是白胖胖一张脸,吊眼皮,不是钱巧林是谁!
“都是桂长林,屠夜壶,两个人拍老板的马屁!我们罢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