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和甫一面回答着孙吉人,一面就又翻那些表册。
吴荪甫笑了笑,他的眼光忽然变成很狞厉;他看看王和甫,又看看孙吉人,毅然说道:
“我们明天发信通知那些老存户,声明在半个月内他们要提还没到期的款子,我们可以特别通融,利息照日子算!吉人,你说对不对:我们犯不着去打这些小算盘!我看来那些老存户纷纷来提款子一定不是无缘无故的!光景他们听得了什么破坏我们信用的谣言。赵伯韬惯会造谣言!他正在那里想种种方法同我们捣蛋。他早就说过,只要银钱业方面对我们收紧一些,我们就要受不了;他这话不是随便说说的,他在那里布置,他在那里用手段!”
“对了!今天元大庄那变卦,光景也是老赵搅出来的。我听他们那口气里有讲究。”
王和甫慌忙接口说。
“再拿竹斋这件事来讲罢,他退出公司的原因,表面上固然是为的他不赞成收买那八个厂,可是骨子里也未始不是老赵放的空气叫竹斋听了害怕。竹斋不肯对我明说,可是我看得出来。他知道了云山到香港去,就再三要拉尚仲礼进来。我一定不答应,第二天他就决定主意拆股了!”
“哈,哈;杜竹翁是胆小了一点儿,胆小了一点儿。可是杜竹翁实在也不喜欢办什么厂。”
又是王和甫说,他看了孙吉人一眼。孙吉人点着头沉吟。有一个阴暗的影子渐渐在孙吉人心头扩大开来:正像杜竹斋实在不喜欢办什么厂,他,孙吉人,对于做公债之类也是没有多大兴味的,——并不是他根本憎恶这种“投机”事业,却是为的他精力不济,总觉得顾到了本行事业也就够累了;而现在,不但做公债和办厂两者都弄成骑虎难下之势,且又一步一步发见了新危险,一步一步证实了老赵的有计画的“经济封锁”已经成为事实;这种四面楚歌的境地,他想来当真没有多大把握能够冲得出去。可是除了向前冲,到底还有什么别的办法?
然而孙吉人还是很镇静;他知道吴荪甫在那里等待他发表意见,他又知道王和甫没有任何一定的意见,于是冷静地看着吴荪甫那精神虎虎的紫脸孔,照例慢慢地说道:“我们自己立定了脚跟就不怕。信用自信用,谣言自谣言;我们也要不慌不忙。荪甫主张不打小算盘,很赞成!那些老存户既然相信谣言,我们就放一个响炮仗给他们听听。可是我们的脚跟先得赶快站稳起来,先把那些厂的根基打好。我们来算一算:那些厂彻底整顿一下,看是能够节省多少开支;应该扩充的扩充一下,看是至少该添多少资本;刚才和甫说原定的四十五万恐怕不够,那么,我们把做公债的资本收了回来还是差一点,我们就得另外设法。不过究竟要用多少扩充费,开支上能够节省多少,还有眼前三两个月内销路未必会好,要净赔多少——这种种,应该算出一个切字的数目。”
“扩充费已经仔细算过,八个厂总共支配三十万。这是不能再少的了!”
王和甫先拣自己主管的事回答,心里却在讨量公债方面的盈亏,因为那三十万全都做了公债去了。他转脸看着吴荪甫,正想问他公使的情形,吴荪甫却先说了:
“这一次拿公司里的资本全部做了公债,也是不得已。本月三号,我们只抛出一百万,本来是只想乘机会小小干一下,可是后来局面变了,逼得再做,就成了‘多头’;现在我们手里有一千万公债!照今天交易所早市收盘的价格,说多呢不多,三十万元的纯利扯来是有的!刚才我来这里以前,我已经通知我们的经纪人,今天后市开盘,我们先放出五百万去!”
吴荪甫的脸上亮着胜利的红光,他踌躇满志地搓着手。
“可是,荪甫,光景还要涨罢?从十五号到今天,不是步步涨么?虽然每天不过涨上两三角。”
王和甫慌忙接口说,也像吴荪甫一样满面全是喜气了。
“那不一定!”
吴荪甫微笑地回答,但那口气异常严肃。他转过脸去看着孙吉人,他那眼光的坚决和自信能够叫顶没有主意的人也忽然打定了主意跟他走。他用了又快又清晰个个字像铁块似的声调说道:
“我们先要站定了自己的脚跟!可是我们好比打仗,前后会有敌人:日本人开在上海的那些小工厂是我们当面的敌人,老赵是我们背后的敌人!总得先打败了身前身后的敌人,然后我们的脚跟站得稳!我们那八个厂一定得赶快整顿:管理上要严密,要换进一批精明能干的职员去,要严禁糟蹋材料,要裁掉一批冗员,开除一批不好的工人!我看每个厂的预算应得削减二成!”
“就是这么着,从下月起,预算减二成!至于原来的办事人,我早就觉得都不行,可是人才难得,一时间更不容易找,就一天一天搁着;现在不能再挨下去了。和甫,你是天天巡视那八个厂的,你看是应该先裁哪一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