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荪甫迟疑地问,看出了刘玉英那笑那眼光都有点古怪;他觉得这位女侦探的“话”太多,而且事已至此,他反倒对于这位女侦探有点怀疑,至少是不敢自信十二分有把握“吃得住”她。
“就是你到我那包定的房间来时用什么称呼!”
刘玉英笑定了轻声说,她那乌亮的眼珠满是诱惑的闪光。
听明白了原来只是这么一回事,吴荪甫也笑了一笑,可是他并没感到那强烈的诱惑,他松一口气,站起来很不介意似的回答:
“我们原是亲戚,我仍旧是表叔!”
进了汽车的时候,这才回味到刘玉英刚才那笑,那脸红,那眼波,那一切的诱惑性,他把不住心头一跳。可是他这神思摇惑仅仅一刹那,立刻他的心神全部转到了老赵和公债,他对那回过脸来请命令的汽车夫喝道:
“到交易所去!快!”
现在是将近午后三点钟了。毒太阳晒得马路上的柏油发软,汽车轮辗过,就印成了各式各样的花纹。满脸黑汗在这柏油路上喊卖各式各样“快报”的瘪三和小孩子,也用了各式各样的声调高叫着各式各样矛盾的新闻。
像闪电似的到交易所里一转而现在又向益中公司去的汽车里的吴荪甫,全心神在策划他的事业,忽然也发见自己的很大的矛盾。他是办实业的,他有发展民族工业的伟大志愿,他向来反对拥有大资本的杜竹斋之类专做地皮,金子,公债;然而他自己现在却也钻在公债里了!他是盼望民主政治真正实现,所以他也盼望“北方扩大会议”的军事行动赶快成功,赶快沿津浦线达到济南,达到徐州;然而现在他从刘玉英嘴里证实了老赵做的公债“空头”,而且老赵还准备用“老法子”以期必胜,他就惟恐北方的军事势力发展得太快了!他十二分不愿意本月内——这五六天内,山东局面有变动!而在这些矛盾之上再加一个矛盾,那就是益中公司的少数资本又要做公债又要扩充那新收买的八个厂!他自己在一个月前曾经用尽心机谋夺朱吟秋的于茧和新式丝车,可是现在他谋夺到了手,他的铁腕下多了一个“新厂”了,他却又感得是一件“湿布衫”,想着时就要皱眉头!
这一切矛盾都是来得那么快,那么突兀,吴荪甫好像不知不觉就陷了进去了。现在他清清楚楚看到了,可是已经拔不出来了!他皱紧了眉头狞笑。
然而他并不怎样沮丧。他的自信力还能够撑住他。眼前的那些矛盾是达到胜利的阶段,是必不可免的魔障——他这样自己辩解。岂不是为的要抵制老赵他们的“托辣斯阴谋”,所以他吴荪甫这才要和老赵“斗法”,想在公债市场上打倒老赵么?这是症结中的症结!吴荪甫就这么着替自己的矛盾加上一个“合理”的解释了。只是有一点:益中公司经济上的矛盾现象——又要做公债又要扩充那八个厂,须得有一个实际的解决才好!况且杜竹斋退出益中已经是不可挽回的了,指望中的银钱业帮助因此也会受到影响;这是目前最大的困难,这难关一定要想法打开,才能谈到第二步的办法!
汽车停住了,吴荪甫的思想暂告一段落;带着他那种虽未失望然而焦灼的心情,他匆匆地跑进益中公司去了。
楼下营业部里有一个人在那里提存款,汹汹然和营业部的职员争闹。是“印鉴”有疑问么?还是数目上算错?也值得那么面红耳赤!吴荪甫皱着眉头带便看了那提款人一眼,就直奔二楼,闯进了总经理办公室。虽说是办公室,那布置却像会议场;总经理的真正办公地方,却另有一个“机要房”,就在隔壁。当下吴荪甫因为跑急了,神色有点慌张;正在那办公室里促膝密谈的王和甫和孙吉人就吃了一惊,陡的一齐站起来,睁大了惊愕的眼睛。吴荪甫笑了一笑,表示并无意外。可是兜头来了王和甫的话,却使吴荪甫心跳。
“荪甫,荪甫!出了个不大不小的岔子了!四处打电话找你不到,你来的刚好!”
“我也是和甫接连几个电话逼来的。我们正在这里商量办法。事情呢,也不算怎么了不得;不过凑在我们眼前这兜不转来的当儿刚刚就发生,有点讨厌!——上星期我们接洽好的元大的十万银子,今天前途忽然变卦了,口气非常圆滑。就是这么一件事。”
孙吉人接着说,依然是他那种慢慢的冷静的口吻,就只脸上透着几分儿焦灼。
吴荪甫的一颗心也定下来了。事情虽然发生得太早一些,可不算十分意外;元大庄那笔款子本是杜竹斋的来头,现在竹斋既然脱离益中,那边不肯放款,也是人情之常。于是吴荪甫努力镇静,暂且搁起了心里的公债问题,先来商量怎样应付那忽然短缺了的十万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