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云卿陪着笑脸说,就把那些票据收起来。
“没有现钱也不要紧。你只把那元丰钱庄一万银子的存折给我,也就算了。押一押!”
“那不行,嗳,老九。那可不行呢!再说,只有四百多块,怎么就要一万银子的存折做抵押——”
“啐;只有四百块!你昏了么?五阿姊那边的五千块,难道不是我经手的?你还说只有四百多!那是客气钱,人家借出来时为的相信我,连押头都不要;马上就要一个月到期,难道你好意思拖欠么?”
姨太太剔起了两道细长的假眉毛,愈说愈生气,愈可怕了。
冯云卿只是涎着脸笑。提起那五千元,他心里也有几分明白;什么五阿姊那边借来,全是假的,光景就是姨太太老九自己的私蓄。可是他无论如何不敢把这话叫亮。
姨太太又骂了几句,忽然想起时候不早,也就走了。
冯云卿好像逢了大赦,跳起来伸一个懒腰,又想了一想,就踱到女儿房外来。房门是虚掩着。冯云卿先提起喉咙咳了一声,然后推门进去。眉卿坐在窗边的梳妆台前,对了镜子在那里出神。她转过脸来,见是父亲,格勒一声笑,就立刻伏在那梳妆台上,藏过了脸。
风在窗外呼啸。风又吹那窗前的竹帘子,拍拍地打着窗。
冯云卿站在女儿身边,看着她的一头黑发,看着她的雪白后颈,看着她的半扭着的细腰,又看着她的斜伸在梳妆台脚边的一对浑圆的腿;末了,他满意似的松一口气,就轻声问道:
“阿眉!那件事你打听明白了么?”
“什么!”
眉卿突然抬起头来说,好像吃惊似的全身一跳;不,她实在当真吃惊了,为的直到此时经父亲那么一问,她方才想起父亲屡次叮嘱过要她看机会打听的那件事,却一向忘记得干干净净了。
“哎!阿眉,就是那公债哟!他到底是做的‘多头’呢,还是‘空头’?——”
“哦!那个!不过,爸爸,你的话我有点不明白。”
眉卿看着她父亲的脸,迟疑地说;她那小心里却异常忙乱:她是直说还没打听过呢,还是随随便便敷衍搪塞一下,或者竟捏出几句话来骗一骗。她决定了用随便搪塞的办法。
“我的话?我的哪些话你不明白?”
“就是你刚才说的什么‘多头’呀,‘空头’呀,我是老听得人家说,可是我不大明白。”
“哈,哈,那么你打听到了。傻孩子!‘多头’就是买进公债,‘空头’就是卖出。”
“那么他一定是‘多头’了!”
眉卿忽然冲口说了这么一句,就吃吃地笑了。她自己并不觉得这句话是撒谎:老赵不是很有钱么?有钱的人一定买进,没有钱的人这才要卖出去呀!在眉卿的小姑娘心里看来,老赵而弄到卖什么,那就不成其为老赵,不成其为女人所喜欢的老赵了!
“呵,呵,当真么?他是‘多头’么?”
冯云卿惟恐听错了似的再问一句,同时他那青黑的老脸上已经满是笑意了,他的心卜卜地跳。
“当真!”
眉卿想了一想说,忍不住又吃吃地笑;她又害羞似的捧着脸伏在那梳妆台上了。
这时窗外一阵风突然卷起了那竹帘子,拍的一声,直撩上了屋檐去了。接着就是呼呼的更猛烈的风叫,窗子都琅琅地震响。
冯云卿稍稍一怔,但他立即以为这是喜讯;仿佛是有这么两句:“竹帘上屋面,主人要发财!”他决定了要倾家一掷,要做“多头”;他决定动用元丰钱庄上那“神圣的”一万银子,眉卿的“垫箱钱”;他从女儿房里跑出来,立刻又出门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