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是新旧知县官开堂会审么?”
这人正是韩孟翔,正是刘玉英此来的目的物;韩孟翔也许远远地瞧见了刘玉英这才来的。
台上拍到“九六公债”了。这项差不多已成废纸的东西,居然也还有人做买卖,然而是比前更形清淡。
“呀!玉英!你怎么在这里了?找过了大块头么?你这!——”
韩孟翔又转脸对刘玉英说,摇摇摆摆地挤到了玉英身边。刘玉英立刻对他飞了个眼风,又偷偷地把嘴唇朝冯云卿他们努了一下。韩孟翔微笑。刘玉英也就懒懒地走到前面去了。
“这一盘里成交多少,你有点数目么?”
李壮飞靠到韩孟翔身边轻声问。于是这两个人踅到右边两三步远的地方,就站在那里低声谈话。这里冯云卿跟何慎庵也交头接耳了好半天。忽然那边李壮飞高声笑了起来,匆匆地撇开韩孟翔,一直走到前面拍板台下,和另一个人又头碰头在一处了。
现在交易所的早市已经结束。市场内就只剩十来个人,经纪人和顾客都有,三三两两地在那里闲谈。茶房打扫地下的香烟头,洒了许多水。那两排经纪人房间里不时响着叮令的电话。有人拿着小本子和铅笔,仰起了脸抄录“牌子”上的票价升沉录。这些黑地白粉字的“牌子”站得整整齐齐,挂满了楼上那一带口字式的栏杆。一切都平静,都松弛了;然而人们的内心依旧很紧张。就像恶斗以后的短时间的沉默,人们都在准备下一场的苦战!
么?”
突然李壮飞跑了来对冯云卿他们低声说,他那脸上得意的红光现在变成了懊恼的灰白。
冯云卿和何慎庵对看了一眼,却不回答。过一会儿,三个人中间便爆发了短时间的细声的然而猛烈的争执。李壮飞负气似的先走了。接着何慎庵和冯云卿一先一后也离了那“市场”。在交易所的大门口,冯云卿又见刘玉英和韩孟翔站在那里说话。于是女儿眉卿的倩影猛的又在冯云卿心头一闪。这是他的“希望之光”,他在彷徨迷乱中唯一的“灯塔”!他忍不住微笑了。
刘玉英看着冯云卿的背影,鄙夷地扁扁嘴。
冯云卿迎着大风回家去。他坐在黄包车上不敢睁眼睛。风是比早上更凶猛了。一路上的树木又呐喊助威。冯云卿坐在车上就仿佛还在交易所内听“数目字的雷”。快到家的时候,他的心就异样地安静不下去,他自己问自己,要是阿眉这孩子弄不清楚,可怎么办呢?要是她听错了话,可怎么办呢?这是身家性命交关的事儿!
但到了家时,冯云卿到底心定了。他信托自己的女儿,他又信托自己前天晚上求祖宗保佑时的那一片诚心。
他进门后第一句话就是“大小姐回来了没有?”问这句话前,他又在心里拈一个阄:要是已经回来,那他的运气就十有八九。果然皇天不负苦心人!他的女儿也是刚刚回来,而且在房里睡觉。当下冯云卿的灰白脸上就满布喜气,他连疲倦也忘了,连肚子饿也忘了,匆匆地跑上楼去。
女儿的房门是关着的,冯云卿猛可地又迟疑了;他决不定是应该敲门进去呢,还是等过一会儿让女儿自己出来。当然他巴望早一刻听到那金子一般的宝贵消息,以便从容布置;然而他又怕的刚回来的女儿关起了房门,也许是女孩儿家有什么遮掩的事情要做,譬[pì]如说换一换衬衣裤,洗一洗下身,——那么,他在这不干不净的当儿闯进去,岂不是冲犯了喜神,好运也要变成坏运!
正这么迟疑不决站在那里,忽然迎面来了姨太太老九,手里捧着一个很饱满的皮夹,是要出门的样子。
“啊!你来得正好,我要问你一句话!”
姨太太老九尖声叫着,扯住了冯云卿的耳朵,就扯进房里去了。
一叠账单放在冯云卿的手里了;那是半个月前的东西,有米账,煤账,裁缝账,汽车账,长丰水果店和老大房糖食店的账;另外又有两张新的,一是电力公司的电费收据,一是上月份的房票。冯云卿瞪着眼睛,把这些店账都一一翻过,心里打着算盘,却原来有四百块光景。
“老九,米店,煤店,汽车行,不是同他们说过到八月半总算么?”
“哼!你有脸对我说!——我可没脸对他们说呀!老实告诉你:我统统付清了!一共四百三十一块几角,你今天就还我——我也是姊妹淘里借来的!”
“哎,哎!老九,再过几天好么?今天我身边要是有一百块,我就是老忘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