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达说:
“传达室的老龚头。分给你的是楼下最大的一间。你上岁数了,分给你楼下。”
这决定大大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一时的震惊使会场静得无声。这时,一个满头白发、后背微驼的老头儿在人群中间站起来。这就是老龚头。他朝着贺达一步步往前蹭。他相信这是om事实,因此他两条腿迈不开步了。胡茬浓密的下巴抖得厉害,眼泪一路掉在坐着的人们的肩膀上。
贺达见了,便用平和的声调,尽力使这个过于激动的老头的心情平稳下来:
“老龚头,您不必这么激动,本来就该有您的房子。这回您既不是“骗自己’,也没人骗你!”
老龚头慢慢走上台,走到贺达面前突然“扑通”一下双腿跪下来。贺达和全场的人都怔住了。只听老龚头抖颤的声音发自肺腑:
“贺书记!我老龚头一辈子不讲迷信,如今更不搞这套。我这是给共产党叩个头。咱共产党这么干,我老龚头也就不再‘骗自已’了!”
这一句平平常常却有着无限份量的话,登时把贺达感动得热泪盈眶。他喉咙哽咽,说不出话,双手搀扶起老龚头时,竭力歪着头,怕眼泪流下来。坚强的人是不肯流泪的。
老龚头走下台,双手揉着这拴结着象征喜庆红丝带的黄铜钥匙,真象得了稀世宝贝一样。不知谁开头鼓起掌来,全场立即都鼓起表示高兴和祝贺的掌声。跟着这掌声变得节奏均匀,含意也似乎变了。这既是对贺达的支持,也是对一切恶行劣迹的抗议。掌声带动掌声,没人说话,没人呼叫,只有这一片整齐、严肃、又热烈感人的掌声。人们的心刹时都变得十分庄重.连邢元和兰燕也被感动得诚心诚意地鼓起掌来。
神圣的东西仍在人民中间--贺达深深感到。
但是,他的表情却忽然变得沉重了。尽管房子如愿地分了,他一瞧见台下关厂长和王魁那几张脸就明白,这不过是序幕而已。一大堆矛盾会更加复杂和剧烈,还要往深处发展。生活从来没有结尾,今夭仅仅是明天的开始。
贺达回到公司已是傍晚。他经常如此,又到了下班没人的时候。他去自己的办公室取塑料雨衣和公事包。
楼里好静。他进了屋,由于门窗关闭有股沉闷的气息。他忽然感到很疲乏,就坐到桌前。他知道,不仅仅是由于这些天紧张劳累,今儿暂告一段落,身体的劳顿就感觉到了;更由于大堆矛盾仍旧压着他。一边,关厂长他们还住在厂里;另一边,尹菊花正在家里等着和他算账。那些为了分房里里外外所得罪的人,谁知会在哪件事情上给他点颜色看?还是一团乱!再有便是那两万个发霉的彩蛋,还堆在库里……想到这里,他心如乱麻,没有头绪。他的手不自觉地伸进口袋里摸烟卷,口袋空空,原来他刚才从工艺品厂出来时把那盒烟扔了。因为他买那包烟时就发过誓,什么时候解决了这八间房子,就立即重新戒烟。房子解决,他立刻扔掉烟。没有烟解闷,他更感到一阵莫名的烦躁。他解开风纪扣,搔了搔发痒的头皮,好象只有跳进河水里泡两个小时才舒服。是不是要下雨了?怎么空气这么闷?是天气闷还是心里闷?他的手攥成拳头,心烦意乱地往桌上一捶。忽见桌上有份电话记录。一看,竟是那位吴市长下班前打来的,上边写着这样几句:
你们党委上午关于工艺品厂分房的决定我知道了。很好。下一步决定怎么办?你昨天托人送来的那位技术股长写的材料,我看了十分振奋。如果我们再一成不变,今后的日子就不好过了。我很想与你面谈,你随时来都欢迎。我家的住址在睦邻道77号。
他的心陡然亮了。原先好象在一条坎坷又漫长的道上走可走呵,他几乎怀疑自己要步人绝境,但忽然道路变宽,眼界和心境一下子都敞亮开来,现出一片旷阔的处女地。到处可以行走,却又不知会走向哪里。如果市长真的同意伍海量的设想和计划,并推广开来,将会造成怎样一个局面?他想不好。没有实现的事物总是充满美好想象的。那将是在打破久已固化的陈规陋习中建设起的生气盈盈的新生活呢!然而它必将要触动多少年来整个社会结成的大网,惊动在这网上寄生的大小蜘蛛们!可是这么一来,工艺品厂那堆乱麻,不就一扫而空了吗?这才是从根儿上解决问题呢!但是……他又不敢往下想,如果真的这么动手一做,肯定麻烦会加倍压来,那些既得利益者不知要用出怎样高强盖世的手段!肯定要比这八间房子复杂艰难得多。中国历来最难办的是改革。也许这民族经历太久,经验成了包袱,成就化为碍障,每前进一步都要付出极大的力量和代价来突破……不管怎样,他急于想与这位吴市长畅谈一次。他喜欢吴市长这种人。他昨天下午才托人把伍海量的材料送去,今儿就有了回话。看来吴市长不单对这胆大包天的设想抱有兴趣,而且是敢于动手去做的一位实干家。当然,他担心市长不一定支持他。但他觉得市长电话记录中的几句话里,好似蕴含着一股使他满怀希望的前冲的力量,好象指给他去看一堆疾奔而来的雪白闪光的潮头。如果真有这潮头奔来,他就要奔到潮头上,哪怕浪险涛疾,他可不愿意做一个站在沙滩上的弄潮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