鸭子照直往前走着,鲜血滴到地板上,黄发女人身子紧贴在对着屋门的墙上,鸭子一直照她走去。在这方面有点常识的人都知道,这样无头鸭子可以走挺远,多半是头撞在墙上才能倒下。王一民一看鸭子要撞到黄发女人那娇嫩的天蓝色旗袍上了,鲜血就要喷上去,忙站起身推开椅子往前冲,打算按住鸭子。大概椅子的响声把吓得痴呆的黄发女人唤醒了。她一侧身,也向王一民这边扑来,两人正好顶头碰在一起,这位黄发女人竟毫不客气地一头扑到王一民怀里,使王一民措手不及,目瞪口呆……
这时,一个将近三十岁的男人撵了进来,“他手里举着一把菜刀,刀上沾着鸭毛和血迹,连他那刀条脸上都溅上了血点子。他后面还跟着一个大个子外国人和瘦长的塞上萧,再往后进来的就是那位柳絮影了。
王一民万没想到会出这样的事,急得面红耳赤,连忙一闪身,将那黄发女人往外一推……坏了!那黄发女人没有思想准备,趔趄着抢前几步,便摔倒在地板上。
这时鸭子也撞倒在墙根下,后跟进来的几个人止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王一民涨红着脸站在那里,望着跌倒在地的黄发女人说:“对不起,快请起来,快请起来……”
黄发女人在哄笑声中爬起来。她那天蓝色旗袍的下大襟被扯开,寸半高的领子开了线,一只高跟鞋也摔得老远。这副狼狈相,使屋里人又大笑起来。
黄发女人自己低头看看,也忍不住笑起来。这时那位外国大个子男人,忙小跑着过去拣起甩在一旁的高跟鞋,送到黄发女人脚下。
黄发女人叫刘别玉兰,是个混血儿。她的父亲是中国人,叫刘洪福,母亲是俄国人,叫别拉斯卡娃。她为了突出自己的特点取了个名字叫刘别玉兰。这样的混血儿在当时的哈尔滨是比较多的。他们多数很漂亮,就像这位刘别玉兰这样。她把东方人和西方人的优点都集中于一身,皮肤是白的,眼珠却是黑的,睫毛长长的,嘴唇红红的,而最好看的是鼻子,长得不大不小,不肥不瘦,比西方人的小,比东方人的大,谁看着都顺眼。而且在直直的鼻梁下边,还有一点非常协调的小弯,这就更增加了她的妩媚。
那位过来给他拣高跟鞋的外国人,是个白俄,刘别玉兰的第三任丈夫,叫谢捷尔斯克。他在北方剧团里搞舞台美术设计,有时根据需要,也客串登台。每逢这时他就可以多捞一笔外快,戏如果叫座,他就能多分到一些戏票,等于赚了双份工资。但无论赚多少钱,都不够他半月花的,这个沙俄伯爵的孙子,宫廷画家的儿子,从小享受惯了。
还有那位拿着菜刀跑进来的刀条脸的男人,他叫何一萍,是北方剧团的反派演员。当时上海有一位专演反面人物的电影演员王献斋,正红得发紫,大受观众欢迎。何一萍因为长得和王献斋差不多,都是刀条脸,就拼命地模仿人家,靠着他的一点鬼聪明,居然学得很像,这样观众也就喜欢上他了,管他叫北方王献斋。他也洋洋得意地以此自居。由于他拥有一群观众,也成了北方剧团的主要演员。他自认为可以在柳絮影面前献点殷勤,取得她的欢心,进而占有她。但柳絮影一点也没把他看在眼里。他俩在戏里总是搭配成对立的双方,用儿童看戏的归类法,就是柳絮影演好人,何一萍演坏蛋。当好人受坏蛋威逼的时候,柳絮影经常要打何一萍的嘴巴,正像我们在戏里常看见的那种场面一样:受侮辱的年轻女人愤怒了,抡起手臂,狠狠地向欺凌她的男人打去。这种打本来是假的:女的将手一抢的时候,男的也忙抬手,表示要捂自己的脸。就在这一抢一抬的刹那,两只手接触在一块了,随着这一触而过的瞬间,发出了啪的清脆响声,然后女的手顺着男的脸腮飞过,男的手捂在自己的脸上,打好了看不大清楚是假的,打不好观众就要笑,破坏了剧情,而往往是打不好的时候多。但柳絮影打何一萍,每次效果都很强烈,响声清脆,表演逼真。不,用逼真这个词来形容是不准确的,因为她是真揍啊!有时卸完装,何一萍的腮帮子还能看见手指印子,但他却表现得毫不在乎,他说:“为了艺术的真实,效果的强烈,这一巴掌算什么,捅一刀我也能受得住,为艺术可以牺牲一切嘛。”
遇到这时候,柳絮影就笑着加上一句:“好,说不定多咱我就捅你这个坏蛋一刀,看你能不能受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