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我为所有的人都草了计划书,我相信都是可以实行的。但是人们都抛弃了它,说我空想,说我不懂得社会情形。我的精力总是白费。"
"这有什么理由值得灰心呢?你根本就不曾干过什么大的事情。说到文字宣传,你不曾译过一部大书。说到实际活动,你又不曾在社会上占势力。单凭着自己的一点热情盲目地干去又有什么好处?我劝你还是好好地振作起来,先翻译几套整部的全集再说。印费自然不会成问题。文字宣传也是很要紧的。但是像现在这样出几期刊物印几本小册子是不够的,要做就应该认真做。"
"呸。"吴仁民生气地骂起来。"我以为跟你分别了几年你总应该有一点进步,谁知道你还是和从前一样。翻译全集正是李剑虹那般人想干的事情,他们正在着手做。你去找他们罢。至于我,我不想干那种干燥无味消磨生命的事情。我以为出十部、百部全集也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中国依然不会因此得救。还是陈真说得好:"只有行为才能够创造出力量。"至于书本呢,那只是消磨生命的东西。"
"你这话我不承认,我倒相信思想能够创造行动。可怕的是自己没有坚决的思想。现在还没有脱离宣传的时期,我们不能不多做宣传工作,"高志元充满信心地说。"你想象不到我在故乡的生活,在那里连宣传的机会也没有。我在一个中学里教过书,但是不到半年我就走了。因为在那里我不能够说一句自己想说的话。我好像是一架留声机,只能够照唱片唱。而且就是这样也还免不掉有跟别人争饭碗的嫌疑。"
吴仁民不说话,只顾喝酒。高志元又说下去:"后来我又到一个军官学校去。这是一个军队里附设的。我有一个亲戚在那里,他约我去。我到了那里,他要我当教员。我起初不答应。他苦苦劝我,我便答应下来。他要我教政治。我说我根本不懂政治。他没有办法,就请我随便开一门功课,我编了一部社会运动史的讲义,可是还没有讲到一半,我那个亲戚就请我走路。我了解他,因为我再要教下去,连他的头也保不祝"高志元接连喝了两杯酒,挟了几回菜。他看见吴仁民不作声只顾喝酒,便惊讶地带笑说:"你现在的酒量会这么大?我记得你从前不喜欢吃酒嘛。"
"我近来才爱喝酒的,"吴仁民说着叹了一口气,又拿起酒壶斟酒,给自己斟满一杯,又给高志元斟了。"从前瑶珠在的时候,她拼命反对我喝酒,我也不好十分违拗她的意思。现在没有人来管我了。我需要的是醉,是热。人间太冷酷了。"
"有人说吃酒多的人,会活活地被酒烧死,"高志元笑着说。"这句话也许有道理。你看,用火柴点高粱酒,马上就可以点燃。"
"不过黄酒却没有这个力量。我的意思是能够烧死也好。那一定很热,"吴仁民说着脸上露出了一阵惨笑,接着又叫伙计再添一斤酒来。
"好,要吃就索性吃个够。我的酒量不会比你的差,"高志元满意地说。"不过我今天晚上还要去看剑虹,他看见我吃多了酒一定不高兴。他是不会客气的,有什么话就会当面说出来,不怕得罪人。他永远是那个道貌俨然的样子。而且当着他女儿的面给他奚落几句,也有点难为情。"说到这里他忍不住笑出声来。
"那么,今晚上就不要去吧。他们正忙着准备迎接张小川。张小川从法国回来,后天就到这里。"吴仁民说,他马上又换了语调:"不要提他们。我们还是喝酒吧。今天晚上真喝得痛快。我以前连一个喝酒的朋友也找不到……喂,伙计,再烫一斤酒来。"
"够了,改天再来吃吧。我们两个差不多吃了四斤酒。你比我吃得更多些。你看,你脸上已经发红了,"高志元劝阻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