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我们做事从来是太迟的。李剑虹他们总觉得我们有很多的时间,"吴仁民愤激地说。"只恨我没有方法使他们那班人的眼睛大大地睁开。"
"这不能怪剑虹,他们并没有错。如水写信来说,你爱跟剑虹闹意见,是吗?"高志元好像抱着超然的态度来说公道话似的。
"那么你就相信?"吴仁民突然问道,他的脸色立刻变了,别人不知道他这时候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他坐在沙发上,从衣袋里摸出了烟盒,取了一根纸烟点燃来抽着。
"我也不能完全相信。但是你的性情我是很明白的。你好像是一座火山,从前没有爆发,所以表面上似乎很平静。现在要爆发了。你会喷火喷到每个人的身上。剑虹是一个上了年纪的人,自然要冷静些。但是在革命运动中冷静的人也是很需要的,"高志元平静地说。他把两只手插在白羽纱的西装裤袋里,在房里慢慢地踱着。
吴仁民不答话,只是狂抽纸烟。烟雾遮住了他的脸。抽完一支他又开始抽第二支。
"看你抽烟,我就想起了我的酒。我的酒量恐怕可以和你的烟瘾比一比,"高志元微笑地说。
"好,我们就去喝酒吧。"吴仁民突然站起来把没有燃完的纸烟头掷进痰盂里去。他用手拍去了身上的烟灰预备出去。
"还早呢。现在天还没有黑,我想先去看剑虹,"高志元提议道。
"现在到酒馆去罢。早一点更好,我们可以多谈一些话。你这几年来一定有许多话可以对我说的,我也有不少的话要告诉你,"吴仁民下了决心地说。
高志元表示了同意。两个人便锁了门走出去。
他们选了附近一家天津馆,走上楼去,拣了一个干净的桌位,两个人对面坐了。吴仁民向伙计要了几样菜,又要了两斤花雕。
时候还早,窄小的楼上并没有几个客人,还有两三张桌子空着。两人喝着茶等候菜端上桌子。
伙计把酒烫好送来,吴仁民又叫了三碟冷菜。他们便对酌起来,一面喝酒,一面谈话。
"我想不到现在又会在这里吃酒,"高志元喝完一杯,感慨似地说。"我回去的时候本来打算至多住一年就出来,谁知会耽搁了这许久。我带了几十本英文书回去,但是回到家里并没有机会读它们。在我们省里我不能够做什么事情。那里太黑暗了,只要多说几句不中听的话,就有被杀头的资格。你简直想象不到那里的黑暗。"
"为什么这里的报纸不登这一类消息?我们从报纸上简直看不到一点你们省里的消息。"吴仁民直率地问。
"那黑暗,那专制,你怎么能够知道?"高志元正举起酒杯喝酒,突然把酒杯放回到桌子上。"你怎么能够说话呢?他们差不多把你的舌头割去了一半。我们连说话的自由也没有了。青年学生只要看了两三本社会科学的书,或者说几句对时局不满的愤激话,就会被校长检举,有时候甚至于拉出去杀头,罪名是通匪。你想什么人还敢说话?现在我们那里的青年学生没有别的事可做,只有讲恋爱,读爱情小说。你要和他们谈思想,结果不但会送掉你的命,也会送掉他们的头。你想,我怎么能够安静地住在那里?我怎么能够做事?我这几年的光阴是完全浪费掉的。"
"我还不是和你一样?我们这里固然比你那里稍微自由一点,但是我也没有做出事情来,以前是因为有瑶珠,现在是因为别人说我爱闹意见。是的,我永远是孤独的,热情的。我永远是卤莽,蠢动,说大话做小事,像罗亭一样:他们这样批评我。我在大学教书总不免要和校长或同事发生争执被强迫离开。在两三年中间我换了三个大学教书,结果都是一样。我看不惯那班人的卑劣行为。什么教育,什么宣传,在那里一点也说不上。老实说,是在陪资产阶级的子弟开开心,自己骗骗饭吃。或者给一些小姐添点妆奁,好去嫁给阔人。所以我后来发誓不去教书了。我说要到工会里面去做点工作。但是工会里又有人猜忌我,他们说我的个性太强,不能够做事。只有蔡维新跟我比较接近,但是他也不大了解我,他也说我性子暴躁,主张激烈。还有在我们自己的圈子里,同志们也不相信我,他们大半都是跟李剑虹一鼻孔出气。是的,我自己也觉得有点像罗亭,永远不能够跟人妥协,永远不能够认识人。我同一切的人做朋友,我相信他们可以了解我,但结果仍然是这样。我恨不得把这个世界一拳打碎。"他说到这里便举起酒杯,喝了一个满杯,放下杯来,忽然把拳头往桌面上一击。伙计跑过来问他要什么。他圆睁着眼睛把伙计望了一下,用粗暴的声音说:"再拿一斤酒来。"
高志元微笑地在旁边望着,并不阻止他,却放下筷子,把身子向后面一仰,靠在椅背上,一面说:"罗亭到底是一个好人,他终于为他的信仰牺牲了性命。他并不是一个说大话做小事的人。不过平心而论你的计划确实太多了。我相信你的箱子里一定还有不少没有实现过的计划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