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之后,我们毕了业,很自然地回家种庄稼做农民,只有蒋大志一个人考到县一中去继续念书。我们与蒋大志拉开了距离,那种莫名其妙地恨人家的感觉无形中消逝了。当我们趁着凌晨水清去河里挑水时,经常能碰到蒋大志背着书包、口粮匆匆往学校赶。我们很恭敬地问候他,他也很礼貌地回答。我记得那时他的脸很苍白,神情很悒郁,走起路来飘飘的,好像脚下没有根基。
又过了几年,听说他考上了大学,而且还是很名牌的大学。我们听到这消息,一点儿也不感到吃惊。我们感到这是应该发生的事情,蒋大志有那么大、那么圆的脑袋,他不去上大学,这个世界上谁还配上大学呢?
好像是在一个阴雨连绵的夏季,我、“花猪”等人在河堤上守护堤坝。河里水很大,淹没了桥梁,但决堤的危险是不存在的,所以我们坐在河堤上下五子棋玩。蒋大志的爹找到我们,说蒋大志放暑假回来了,被河水隔在了对岸,刚才乡政府摇电话过来,让我们绑几个葫芦渡他过来。我们很爽快地答应了。
渡他过河后,他穿着一条裤头站在河堤上发抖,周身的皮肤土黄色,一身骨头,显得那头更大。我们不约而同地想起在篮球场上算计他的事,都觉得心里愧愧的。
“花猪”说:兄弟,当年我打了你一球,原想把你的天才打掉哩。
他笑着说:真要感谢你那一球呢,你那一球把我打成天才了。
“花猪”问:哪有这样的事?
他说:你们等着看吧。
我问:兄弟,你在大学里学什么呢?
他说:大学里学不到什么,我正准备退学呢!
我说:使不得。兄弟,你是咱村多少年来第一个大学生,大家都盼着你成大气候呢。你成了大气候,我们这些同学也跟着沾光。
他摇摇头,显然是走神了。
我们听到蒋大志退学回家的消息,都大吃了一惊。多少人想上大学去不了啊!吃惊之后,我们也感到惋惜,像我们这些蠢猪笨驴,在庄户地里翻土倒粪,原是生就的骨头长就的肉,命定了。但你蒋大志长了颗那样的脑袋,在庄户地里不是白白糟蹋了吗?我找到几个当年合谋陷害蒋大志的同学,想一起去劝劝他。我们想,书念多了的人,有时也会犯糊涂,他哪里知道庄户地里的厉害?要是真有十八层地狱,庄户地里就是第十八层了!权贵人家的狗,也比我们活得舒坦。
我们推开他家的栅栏门,一条尖耳朵的小黄狗摇着尾巴欢迎我们。他家的四间瓦屋还算敞亮,满院子向日葵开得正热闹。我们才要喊,他的爹已经出来了。他压低了嗓门问:你们有什么事?
“花猪”说:听说大志兄弟退了大学,我们想来劝他,让他别犯糊涂。
他爹摇摇头,说:我和他娘把嘴唇都磨薄了!这孩子,从小主意大,认准了理儿,十头老牛也拉不回转。
我说:我们不忍心看着他这样把自己的前程糟蹋了,劝劝,兴许劝回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