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去医院把医生叫到家里来嘛。”春山说。
“医生怎么可能到我家来?他们不会来的。”黄宝说,“春山,各位兄弟爷们,求求你们了。我们两口子都是经过了严格化验后才出院的,我对天发誓我们已经不传染了。”
春山环顾了一下周围那几个还没溜走的人,但他们都不抬头。
“爷们,求你们了……”黄宝腿一弯就跪在地上。
春山说:“伙计们,黄宝说的有道理,如果他们还传染,麻风病院第一不会让他们出院,第二也不会允许他们结婚。都是乡亲,咱们出手帮忙吧。”
有的人说最近扭了腰,有的人说家里有事,有的人什么也不说,转到槐树后边去了。
春山说:“黄宝,你起来吧,我帮你。”
春山回家把独轮车推出来,放在碾旁。然后跟着黄宝,进入了他家院子。金柱儿好奇,屏住呼吸,悄悄地尾随进去。他看到麻风家的院子里,布满了鸡屎和乱草,房屋低矮,房檐下有一窝蝙蝠。春山低头弯腰进了屋子,黄宝在后边跟进去。那社会和主义,坐在门槛上。主义闭着眼睛,哼哼唧唧地啼哭。社会眼珠子轱辘辘地转着,手里拿着一只铁哨子,不时地放到嘴里吹响。“亲娘啊……痛死俺啦……天神,救救俺吧……”麻风女人的哭叫声,和黄宝的喊叫声,从幽暗的屋子里传出来,“别嚎了,春山来啦……”一股说不清的气味,从房子里扑出来。金柱儿捂着鼻子跑了出去。大树背后,鬼鬼祟祟的一些人,在那里探头探脑,低声议论。春山背着麻风女人从院子里走出来。
麻风女人穿着一身酱紫色的衣裳,头上包着一条黄色的围巾,看不到她的脸。她的一只脚上穿着很大的回力球鞋,另一只脚上,灰白的袜子即将脱落,拖拉在地上。麻风女在春山背上哼哼着,那声音让人感到身上发冷。黄宝瘸着腿,抱着一条被子,歪歪斜斜地跑到独轮车前,将被子搭在车上。春山把麻风女放在独轮车一边,用腿拥着她,对黄宝说:“你坐在那边。”黄宝龇牙咧嘴地对着春山,想说什么,但口吃得厉害。春山说:“你坐吧,用手扶着她,要不也偏沉。”黄宝坐在车子另一边,用一只胳膊揽住老婆的脖子。春山扶起车子,说:“坐好了。”然后胳膊一挺,车子就往前去了。
麻风女人用微弱的声音说:
“春山……你是个好人……俺这辈子忘不了你……”
“春山,过几天我请你喝酒。”黄宝歪回脑袋说。
金柱儿听到一个人在槐树后说:“这个傻春山,真是胆大。”
一个女人说:“我要是秀兰,就不让他上炕。”
六
转过年春天,一个傍晚,熏风从田野上吹来,麦子快要熟了。碾旁那棵大槐树上,满树槐花,团团簇簇,香气沉闷。许多蜜蜂,在花团中嗡嗡嘤嘤地飞行。打谷场上,两头小牛追逐着撒欢儿。两个时髦青年,骑着紫红色的摩托车,在场上转圈子。摩托车发出一串串的轰鸣,烟筒里冒出一圈圈青烟,汽油味儿在空气中散漫。村子里的人聚合在这里玩耍。黄宝捧着一个盛满面条的粗瓷大碗,蹲在碾盘上吃。他手指僵直,笨拙地捏着筷子,歪着脖子,把长长的面条夹起来,举得很高,然后脑袋后仰,嘴巴张开,仿佛一个巨大的伤口,那些面条弯曲着,哆嗦着,就像活物似的钻了进去。他的老婆手把着大门的框子,身体弯曲着,大声地喊叫儿子:
“社会啦——社会——来家吃饭——”
社会从槐树上跳下来——谁也不知道他何时上的树——落地时身体正直,几乎没有声息,像一个练过轻功的武术高手。
郭成站在树下,熟练地卷着烟卷,说:
“黄宝,你说破嘴皮我也不信,春山会跟你老婆有那种事。”
“不信?”黄宝把碗蹾在碾盘上,挥舞着手中的筷子,说,“别说你不信,刚开始我也不信。俺老婆说:‘社会他爹,春山昨天晚上又来咱家耍了。’耍就耍吧,自从他送俺老婆去医院看病之后,他经常到俺家来耍。坐在俺家炕沿上,和俺说话,逗俺儿子和女儿玩。过了几天,俺老婆又说:‘社会他爹,春山又来耍了,还摸了我的奶。’俺一听就知道这小子动了俺老婆的念头。奶奶的,不给他点颜色看看,他就不知道俺的厉害。俺当时就和老婆定下来一条计……待他刚上了俺老婆的身,俺就顶开柜子蹦出来,顺手从门后抄起早就准备好的棍子,对准他的头擂下去。一棍子,出血;两棍子,血滋滋地往外蹿。这个傻种,不跑,双手捂着头,呜呜地哭;血从他的指头缝里滋滋地往外喷。俺又举起棍子,想接着打,俺老婆跪在炕上,说:‘他爹,看在他送我去医院的份上,饶了他这次吧……’我用棍子捣了他一下,说:‘傻种,你他奶奶的还不快跑?’他这才跳下炕,连鞋子都没穿,赤着脚跑了,这个傻种……”
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