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站在马路对面的急雨里,对着一辆辆的轿车招手,不管是出租车,还是不是出租车。她的脸朦朦胧胧,让他突然想起了将近二十年前,在寒冷的雨夹雪里,站在她宿舍的玻璃窗户外,看到她端坐在椅子上,身穿着一件洁白的高领毛衣,清秀的脸上带着微笑,愉快地拉着手风琴的情景。后来他曾经想对她说说那个几乎把他冻僵了的夜晚,但事到临头他总是克制住自己袒露心怀的欲望。那个拉手风琴的年轻姑娘似乎在急雨中复活了,他心中的残余的激情猛烈地燃烧起来。他冲进了急雨,跑到了马路对面,站在了她的面前。片刻的工夫,他的全身也像她一样,湿得通透,冰凉的、夹杂着冰雹的雨水使他的身体马上就凉透了。他抓住她的胳膊,试图将她拖到能够遮挡雨水的商厦里,但她用力地挣扎着,使他的努力化解在拉拉扯扯之中。他感到似乎有芒刺在背,侧目便看到商厦下那些鬼鬼祟祟的目光,而且还有好几张脸似曾相识,但他知道自己已经没有退路,如果撒手而去,他的良心将会永世不得安宁。
他终于将她拉进了路边的电话亭中,两个半圆的罩子一边一个,遮住了他们的上半截身体。他说:“我知道在前面的胡同里有一家台湾茶馆,很有情调,我们到那里去坐坐,喝杯热茶,等雨小点了,我就送你去车站。”
她的上半截身体隐没在庞大的半圆形罩子里,看不到她脸上的表情,只能看到黑裙紧贴在她腿上,两个膝盖丑陋地突出着。她一声不吭,似乎没听到他的提议。马路上的车辆已经很稀少,她坚韧地对着每一辆轿车招手,不管是不是出租车。
在大雨变成了中雨的时候,他们终于拦住了一辆红色的夏利出租车。他拉开车门将她让了进去,随着他也钻了进去。司机冷冷地问:“去哪儿?”
“去沈园!”她抢着说。
“沈园?”司机问,“沈园在哪里?”
“不去沈园,”他脱口而出,“去圆明园。”
“去沈园!”她的声音麻木而固执。
“沈园在哪里?”司机问。
“不去沈园,去圆明园。”他说。
“到底去哪里?”司机不耐烦地说。
“我说去圆明园就去圆明园!”他的嗓门突然提高了。
司机侧着脑袋看了他一眼,他对着司机那张阴沉的脸点点头。接下来她又重复了三次说去沈园,但司机一声不吭,出租车在空旷的大街上急驰,车子两边的水哗哗地溅出去,让他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悲壮感。他偷偷地观察着她的脸色,看到她的嘴噘得很高,似乎是在赌气。他还看到她的手在车门把手上微微颤抖,好像在酝酿着什么阴谋。为了防止她突然跳车,他紧紧攥住了她的右手。他感到她的手冰凉粘腻,好像一条鱼的尸首。她的手在他的手里一动不动,没有丝毫要挣脱的意思,但他还是牢牢地攥住她不敢放开。
车子拐进了一条狭窄的小街,街道两边堆满了白色垃圾,白色垃圾里有许多墨绿色的西瓜皮在放光。几家临街的小饭馆门口悬挂的彩色粘蝇纸在风雨中招展着,几个蓬头垢面的女人袒胸露背地倚在门边,嘴里叼着香烟,满脸都是无聊的表情。这情景使他恍惚回到了她的那个小城。他惊问:“伙计,这是到了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