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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段:职业成长  学科:文学  发布:2022-05-04  ★★★收藏章节〗〖手机版

她感到那把军号就像一块烧红了的热铁,烫得手疼痛难忍,并且还发出了嗞啦啦的声响。她感到自己的双腿就像火中的蜡烛一样熔化了,然后就不由自主地坐在了地上。她把烫人的铜号紧紧地搂在怀里,就像搂住了吃奶的婴儿。她嗅到了从号筒子里散发出的儿子的独特的气味。女卫生员弯下腰,伸出手,看样子是想把她从地上拉起来。她紧紧地搂着铜号,屁股往后移动着,嘴里还发出一些古怪的声音。女卫生员无奈地摇摇头,低声说:

“孙大娘,您节哀吧,我们的心里与您同样难过,但要打仗就要有牺牲,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

女卫生员对着那两个民夫挥了挥手,他们心领神会地将担架抬起来,小心翼翼地往院子里走去。他们抬着担架从她的面前走过时,她嗅到了儿子身体的气味从席筒里汹涌地洋溢出来。她被儿子的气味包围着,心里产生了一种暖洋洋的感觉。抬担架的两个民夫个子都不高,担架绳子又拴得太长,过门槛时,尽管他们用力将脚尖踮起来,门板还是磨擦着门槛,发出了干涩锐利的声响。民夫将担架抬到院子当中,急不可耐地扔到地上。担架发出一声闷响,心痛得她几乎跌倒。女卫生员恼怒地批评他们:你们怎么敢这样?那两个民夫也不说话,蹲到墙根下抽起旱烟来。温暖的阳光照耀着他们黑色棉衣和黑色的脸膛,焕发出一圈死气沉沉的紫色光芒,光芒很短促,像牛身上的绒毛。青色烟雾从他们的嘴巴和鼻孔里喷出来,院子里添了烟草的辛辣气,部分地掩盖了儿子的气味和雪下泥土的腥气。女卫生员站在她的面前,用听起来有几分厌烦的口吻说:

“孙大娘,您的儿子牺牲在冲锋的队列里,他的死是光荣的,你生养了这样的儿子应该感到骄傲。我们还很忙,我们遵照着首长的指示,要把牺牲了的本地籍战士送回各家去,您儿子是我们送的第一个人,还有几十具尸体等着我们去送,所以,我请求您赶快验收,腾出担架,我们好去送别人的儿子回家。”

她尽管心如刀绞,但还没到丧失理智的程度。她觉得女卫生员的说辞通情达理,没有理由不听从。于是她就站了起来,往担架边走去。这时,她听到一个女人的像高歌样的哭声在大街上响起来。哭声进了胡同,越来越近,转眼间就到了大门外。她擦擦眼睛,看到那个用一条白色的手绢捂着嘴巴、跌跌撞撞哭了来的女人是铁匠的女儿宋小桃。小桃身披重孝,腰里扎着一根麻辫子,头上顶着一块折叠成三角形的白布,手里拖着一根新鲜的柳木棍子。按说没过门的媳妇是不应该戴这样的重孝的,但她戴了这样的重孝,可见对小林的感情之深。她心中十分感动,随着小桃大放悲声。

小桃走到担架前,一屁股坐下,双手拍打着地面,哭喊着:“天哪,天哪,你说好了打完仗跟我成亲的,为什么急急忙忙地死了呢?”

女卫生员不耐烦地劝着她:“行了,行了,别哭了,人死了,哭也哭不活了对不对?”

小桃根本不理她,双手轮番拍打着地面,继续哭喊。

村长和民兵队长带着几个肩挎大枪的民兵走进院子,女卫生员迎上去,问:“你们是村子里的干部吧?劝劝她们,让她们别哭了,赶快验收,我们还要去送别人呢!”

“孙大婶,宋小桃,哭几声就算了。”村长对着她们冷冰冰地说,然后他歪过头去吩咐民兵队长:“把席子解开吧,让大婶看看儿子。”

民兵队长将肩上的大枪递给身边的一个民兵,蹲下身,解着把席筒与门板捆在一起的绳子。他的手因为寒冷变得很笨,解了好久也没能解开。村长用膝盖把他顶到一边,愤愤地说:“你还能干什么?”

村长从民兵的腰里拔出一把刺刀,插到绳子和席筒之间,轻轻地一挑,绳子就崩断了。他把刺刀还给民兵,蹲下身,仔细地打量着,好像在寻找席筒的合缝处。女卫生员的脸上挂着一种嘲讽的微笑,像看一个傻瓜似的看着村长。村长恍然大悟地说:“原来是这样的!”

他弓着腰,使出很大的力气,将席筒翻转,席筒与门板联结的地方,发出了剥裂的声音,然后就猛地张开了。一道灿烂的绿光随着席筒的张开突然地流泄出来。她的哭声一下子堵了,小桃的哭声也停止了。她看到,那些积聚的绿光像轻烟散尽之后,一个身穿绿衣的士兵鲜明地出现在眼前。她听到从众人的嘴里发出了一片惊叹。菩萨啊,她的心欢快地跳动着,不是我的儿子,他们抬来的不是我的儿子!她用肮脏的袄袖子擦着眼睛,把头低下去,一直低到离那个士兵的身体很近的地方。她嗅到了冰冷的、像结了冰的糖葫芦散出的甜丝丝的气味。死者的脸很年轻,跟她的儿子同样年轻,肯定也没超过二十岁。他没戴帽子,一绺看上去非常柔软的头发遮了他的光滑的额头。他的脸色像冻了的苹果一样,凝着一层深红的蜡光,两道柳叶状的浓眉下,漆黑的睫毛交叉在一起。这是一张年轻漂亮的脸,看上去那样宁静,脸上凝固着甜蜜的微笑,丝毫看不出这是一个死在了战场上的士兵,倒像一个正在梦中恋爱的少年,仿佛一阵歌声就能把他唤醒。他穿着一身略嫌肥大的墨绿色军装,军装的面料很好,比儿子的灰色军装要高级许多。他的脚上却没穿鞋子,连袜子也没穿,两只赤红的大脚高高地翘着,脚趾上生了好多冻疮,脚底下沾满灰色的泥巴。她抬起头,看到众人都把头垂得很低,专注地研究着席筒里的人。连那两个蹲在墙角抽旱烟的民夫也围上来,探着头观看。村长盯着女卫生员,不停地搓着手,什么也不说。女卫生员也不停地搓着手,眼睛里跳动着惊恐不安的光芒,絮絮叨叨地说:“这怎么可能?我亲眼看着把他卷进席筒的,这怎么可能?他根本没穿这样的衣服,他的连长还亲自把他的大睁着的眼睛合上了,如果你们不信我的话,可以问问他们俩。”她指了指两个抬担架的民夫。民夫们摇着头,不肯定也不否定。女卫生员着急地说:“你们说话呀!”民夫摇着头,躲到一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