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坐在第一生产小队的铁钟下,一边看铁匠打铁一边听张老三讲故事。我记得有一天张老三说老万家的老婆吝啬,竟当着她的面说,你们家的粪都要在水里淘几遍,看有没米粒什么的。老万家老婆骂:张老三,你不得好死。张老三说:我死了你不是没人戳了吗?张老三说,现如今的人都没劲了,几十年前,他亲眼看到一个人,把一个几百斤重的碾砣子扛到树杈上去放着。那时一队队长是鼻子王科,自己说当过志愿军的,动不动就解下皮带抽人,有一次抽二兰,因为二兰偷了队里的萝卜。孙家姑妈捯着小脚,直逼到王科前面,说:王队长,小心着点,别闪了手脖子。
还是说铁匠们吧。炉火熊熊,老三和小韩都光背,胸前挂一块油布遮胸裙,裙子有密密麻麻的被铁屑烫出来的黑色小洞眼。老三和小韩胳膊上的肉都是一条一条的,看上去就有劲。老韩穿一件老粗布的黑褂子,腰背佝偻,还时不时地咳嗽。麦子眼见就熟了,农民们送来锻打的多数是镰刀,也有锄,也有镢。有新打的,那要自己从家里拿铁,有在旧铁器的基础上翻新的,也要拿铁来。我记得只有一次,村里有位老人来给旧斧头加钢,老韩拿出一块青色的铁来,说,老哥哥,我把这块百炼钢给你加上,让你使把快斧。张老三跟保管员要了一些铁,送来,让铁匠给打一把两头带把儿的切豆饼用刀。豆饼要切成条状,好泡,用豆饼水饮马饮骡子上膘。圆圆的豆饼夹在双腿间,双手攥着刀把,哧哧地往下切。
晚上看打铁,比白天有意思。通红的炉火映着铁匠们的脸,像庙里的金面神一样。老韩掌着钳,不断翻动着炉上铁,那些铁烧软烧白,灼目的光亮使煤火相比变红。老三拉风箱,呼嗒呼嗒响。铁烧透了,老韩提出来,放在砧子上,先用小锤敲敲,那些青色的铁屑爆起,小韩早就拄着十八磅的大铁锤等候在一边了,那柄大锤我用手提过,真沉。锤把子却是用柔软的木头做的,一抡起来颤颤悠悠,抡这样的软把子锤要好技术。小韩得到他叔的信号,便叉开双腿,抡起大锤,往铁上招呼。他打的是过顶锤,用大臂的力量,锤锤都带着风声,打在铁上,不太响亮,但那铁却像面团儿一样伸长,变扁。小韩打锤,得心应手,似乎闭着眼也能打,叮叮当当的,有些惊心动魄的味道。打铁先要自身硬,铁匠活儿累极,但铁匠们却很少出汗,通古博今的张老三说:流汗的铁匠不是好铁匠。老三有时候也扔掉风箱把子掺进去打几锤,但身手一般,尤其是跟小韩比较起来。淬火时挺神秘,我在《透明的红萝卜》里写过淬火,评论家李陀说他搞过半辈子热处理,说我小说里关于淬火的描写纯属胡写。我写淬火时水的温度很重要,小铁匠为了偷艺把手伸进师傅调出来的水里,被师傅用烧红的铁砧子烫了手,从此小铁匠便出了师,老铁匠便卷了铺盖。根本没有那么玄乎,李陀说。张老三给我们讲的更玄,他说从前有个中国小铁匠跟着一位日本老铁匠学打指挥刀,就差淬火一道关口,打出来的刀总不如日本师傅打出来的锋利。有一次日本师傅淬火,中国小铁匠把手伸到桶里试水温,那个老日本鬼子一挥刀,就把中国小铁匠的手砍落在水桶里。我把这个故事跟李陀说,李陀说那是民间传说。
淬火时水温很盛,嗞啦啦地响。如果是打菜刀,淬完火后要在石头上磨出白刃。磨石的活儿也是由小韩来做。那么大一块长条石,放在一条粗壮的木凳子上,刀用木夹子固定住,小韩便拉开马步,俯下腰,只手撩水上石,然后,嚓——嚓——嚓——一会儿工夫就把那刀磨得锃亮。有人问:快了没有?小韩不说话,找一根手腕粗的木棍子,往凳子上一放,挥臂劈一刀,木棍子两断。你说快不快?小韩反问。据我爷爷说他们打出的刀并不太利,钢火一般,刀断木棍,是因为小韩力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