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长到十七八岁时,忽然就疏远了,我二姐有时还去她们家玩,我却不去了。有一次我见到孙家姑妈在我家院子里与我父亲说话,我竟然心中乱跳,想:一定是孙家姑妈要把三兰中的一个说给我做媳妇了。三支兰,各有风韵,但三兰不语,这无论如何也是个重大缺陷,所以三兰是不要了;二兰嘴巴尖,骂起人来嘴巴快得如同利刀切菜一般,也不要;还是要大兰。大兰的辫子很长,性格温顺,最好。那天父亲一边锯着木头一边与孙家姑妈谈话。温暖的天气,锯末子金黄,父亲脸上淌着汗水,孙家姑妈跟父亲谈了很久才走。我走出去时,感到父亲看我的眼神很异样。
第二天,我的脸上起了一些红疙瘩,父亲冷冷地说:“你不要胡思乱想。”
父亲的话像一盆凉水浇在我的心里,我感到极其羞愧和自卑。
又过了几年,大兰找了婆家,紧接着,二兰和三兰也找了婆家。
现在,铁匠们的故事涌到我的眼前来了。
每年的麦收前夕,是我们高密东北乡最美好的季节。这时,是春尾夏头,槐花的闷香与小麦花儿的清香混在一起,温柔的南风与明媚的阳光混在一起,蛤蟆的鸣叫与鸟儿的啼叫混在一起。这是动物发情的季节,也是小伙子们满街乱窜的季节。每年的这时候,那三个铁匠便出现在我们村的街头上。
铁匠们来自章丘县,操着外乡的口音。虽然他们的口音与我们不同,但我们听他们的话和他们听我们的话都不费力。铁匠炉支在老万家院墙外,那儿有一块空场,是第一生产小队的人扎堆等派活的地方。空场上安着一盘石碾子,那碾子整天不闲,吱吱扭扭地响着,碾轧着农家的主食——红薯干儿。墙根处有一棵柳树,树枝上挂着一口铁钟,很小的铸铁钟,这钟发出的声音能把第一生产小队的人随时召唤出来。铁匠炉支在这里是最佳的位置。
三个铁匠,领头的老师傅姓韩,大家都称他老韩;打锤的也姓韩,是老韩的侄儿,大家称他小韩;还有一个拉风箱兼打三锤的是个矮墩墩的胖子,人称他老三,也不知他姓什么。老韩细高,脖子长,脸上皱纹又深又多,秃顶,眼睛果然是永远泪汪汪的。小韩的个头也很高,但比他叔叔魁梧许多。我在创作一篇与打铁有关的小说时,脑子里曾多次出现过小韩的形象,所以也可以说那篇小说中的人物小铁匠,是以小韩为模特儿的。
实事求是地说,当时的乡村生活在物质上是相当清苦的。但回想起来,那时,我的精神绝对比现在要愉快。吃不饱,穿不暖,较之现在的脑满肠肥衣衫臃肿,似乎活得更有滋味,更有奔头;现在真是完蛋了,成了一个对生活绝望的人,成为一个无病呻吟的废物。回忆过去,既是一桩饶有趣味的工作,也有可能成为治疗脂肪多余症的药方。
那时候我们吃几个热地瓜、啃两块红萝卜咸菜就跑到第一生产小队的发令钟下看三铁匠打铁了。铁匠们早晨晚起,我们看他们打铁多数是在中午;有时晚上也去。那时的中午暖洋洋的,阳光促使我们扒掉棉袄里的棉花,我们变得腿轻脚快。狗在湾子里交配,我们坐在土墙边晒太阳。张老三家那箱蜜蜂忙忙碌碌地采槐花粉酿蜜。张老三的妻子有麻风病,长年躲在家中不露面,很神秘很恐怖。张老三是第一生产小队的饲养员,是个口才极好、出语即逗人捧腹的瘦老头。他的儿子张大力,是我二哥的朋友,身材高大,肤色漆黑,活活一座黑铁塔。我很崇拜他。我想象不出那个麻风女人怎么能生出这样一个力大无穷的儿子。张大力继承了他父亲出语滑稽的特点,村里大多数的男孩子,都愿意跟他去放牛割草,他带领我们偷瓜、摸枣、捉鱼、游泳、打架,还干一些坑害别人的事情。比如在道路上挖陷阱,在棉花地里埋屎雷,去捣乱小学校的教学,把那位留长发的女教师捉出来剥裤子,等等。我父亲曾严厉教训我二哥和我,不许我们和张大力混在一起。我父亲说:你们不怕传染上麻风病,难道不怕跟着他作恶犯法进监狱吗?父亲的话让我们胆寒,但我们还是跟张大力在一起。张大力带我们去割草,总是先给我们“保养机器”,烧麦粒吃,新鲜麦穗,放火上一燎,搓掉糠皮,半生半熟,白汁丰富,味道鲜美。没麦粒吃了就烧玉米吃,烧地瓜吃,烧豆子吃,反正都是生产队的,不吃白不吃,吃饱了省下家里的口粮。实在没什么庄稼可偷吃的季节,就捉蚂蚱烧吃,摸鱼儿烧吃,反正只要跟着张大力下地割草,总能搞点东西安慰安慰我们饥肠辘辘的小肚儿。张大力的腰里永远装着一盒用油纸包着的火柴,有一次他的火柴被水湿了,他就用鞋底搓茅草缨儿取火,烧大毛豆吃。我想我们之所以能比较好地发育成熟,与张大力带领我们大量地野餐有一定的关系。张大力每天都给我们讲一些故事,有鬼怪,有武侠,有神魔。他讲故事时,有一种让我折服的力量,似乎他讲述的一切都是他亲眼看到的。张大力很愿帮助人,我从小窝囊,有时割的草背不动,压得龇牙咧嘴,张大力就说:不中用,不中用,这点草絮个老鸡窝都不够,我用鸡巴都能给你挑回家去。那些大一点的男孩就故意激他,说:不信不信,大力吹牛!张大力被激得下不了台,就说:小子们,今儿张大爷露一手,开开你们的眼界!说完话,他果真褪下裤子,把那杆黑缨枪拨弄得像钢杵一样,挺着,憋足一口气,把我的草筐挂上去。很遗憾没有成功。他双手攥着叫痛,我们弯着腰笑。他倒了架子不沾肉地说:昨天夜里“跑马”了,钢火不行了,过几天再挑。那时我搞不清楚所谓“跑马”是怎么一回事,我问张大力:怎么叫“跑马”?张大力笑着说:跑马嘛,就是——我二哥大声咋呼我:胡乱问什么?我说:问问怕什么。张大力说:别问了别问了,过几年你就知道了。
张大力给我讲过一个关于宝刀的故事,给我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他说真正的宝刀软得像面条一样,能缠在腰里,像裤腰带一样。他还说宝刀杀人不沾血,吹毛寸断,刀刃浑圆,像韭菜叶子一样。张大力最辉煌的时刻是在那一年的“五一”运动会上。那时我已上了学。我们村里有一所完全小学,学校里有几位体育很棒的老师,年年都举办“五一”运动会;周围村里学校的老师和学生都来参加,竞赛项目很多,有篮球、乒乓球、跑、跳远、跳高。跳高比赛那天,村里人都围在学校的操场上看热闹。张大力也在,他跟我二哥站在一起,不停地起哄捣乱,我二哥那时已经不上学。几个男老师,跳过了一百五十厘米的横竿,就再也跳不高了;张老师冲一次,把竹竿碰飞,人栽到沙坑里;陈老师再冲一次,把竹竿夹在腿间,人栽到沙坑里。李老师说:行啦,到了极限了,破了我校的纪录了。陈老师不服,把竹竿放在一百六十厘米的高度上,说,让我再跳一次。陈老师在那儿舒腰揉腿,一副认真的样子。这时,张大力从人堆里挤出来,迈开大步,撩起长腿,吆喝着:噢哟哟——朝横竿冲过去,在竿前,他胡乱一个翻滚,竟然过了竿,落在沙坑里。跳起来,他拍着屁股上的土,看着那些老师,说:你们白吃了小馒头,还不如我一个吃地瓜的跳得高。围观的村民们哈哈大笑,学生们也笑。我们的老师都很窘,红着脸。我那位班主任张大个,是在县武术队受过训的,平常日子里每天凌晨就早起去河滩上打拳,那时他握着拳逼近张大力,村里人一看形势不妙,几位年老的忙上去拦张老师,并且说:张老师张老师您别跟他个野小子一般见识。张老师双臂往外一撑,便把老人们弄到一边去。我着实替张大力害怕,也替我二哥害怕,因为我二哥就是被张老师给打退了学,此刻他又站在张大力身边,俨然一个同党模样。张大力好像有些紧张,脸皮紫红,张老师一拳打在他胸上,他低下头,哼了一声。没容张老师打出第二拳,张大力便一个黑狗钻裆,把张老师拱起来,转了一圈,从肩上往后摔去。张老师仰面朝天跌在地上,看样子跌得不轻。村里人围上去,把张大力拉走了。这件事轰动了整个村子,张大力在村人中有了很大的威信,从此他便进入了壮劳力的行列,再也不与我们这些小孩子们结堆了。但我对他的崇拜和友谊与日俱增,现在亦是。张大力还有很多事可以写进小说,譬[pì]如他当生产队小队长的趣事,他结婚后的趣事,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