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着的和跑着的在田野里展开了一场有趣的追捕游戏,田野里四处响着人们的呼唤。过路人外乡人也抬头观看奇景。飞着的潇洒,地上的追捕者却因仰脸看她,沟沟坎坎上,跌跤者无数,乱糟糟如一营败兵。
后来,燕燕降落在村东老墓田的松林里。这片黑松林有三亩见方,林下数百个土馒头里包孕着东北乡人的祖先。松树很多,很老,都像笔一样,直插到云霄里去。老墓田和黑松林是东北乡最恐怖也最神圣的地方。这里埋葬着的祖先所以神圣,这里曾经发生过许许多多鬼怪事所以恐怖。
燕燕落在墓田中央最高最大的一株老松树上,人们追进去,仰脸看着她。她坐在松树顶梢的一簇细枝上,身体轻轻起伏着。如此丰满的女子,少说也有一百斤,可那么细的树枝竟绰绰有余地承担了她的重量,人们心里都感到纳闷。
十几条狗仰起头,对着树上的燕燕狂叫着。
洪喜大声喊叫着:“下来,你给我下来。”
对狗的狂吠和洪喜的喊叫她没有半点反应,管自悠闲地坐着悠闲地随风起伏。
众人看看无奈,渐渐显出倦怠。几个顽皮的孩子大声喊叫着:“新媳妇,新媳妇,再飞一个给我们看!”
燕燕扬扬胳膊。孩子们欢呼:飞啦飞啦又要飞啦。她没有飞。她用尖尖的手指梳理脑后的头发,就像鸟类回颈啄理羽毛一样。
洪喜扑通跪在地上,哭咧咧地说:“大叔大爷们,大哥大兄弟们,帮俺想想法子弄她下来吧,洪喜娶个媳妇不容易啊!”
这时洪喜的娘被人用毛驴驮着赶到了。她一个翻滚下了驴,跌得哼哼唧唧叫唤。
“在哪儿?她在哪儿?”老太太问洪喜。
洪喜指指松树梢,说:“她在那儿。”
老太太举手遮住阳光,看到树梢上的儿媳妇,连声骂道:“妖精,妖精。”
村里的尊长铁山爷爷说:“管她是人是妖,得想法弄她下来,凡事总得有个了结。”
老太太说:“老爷爷,就拜托您给操持了。”
铁山老汉道:“这样吧,一是派人去胶州北乡把她娘、她哥,还有杨花,都叫来,她要不下树,咱就留住杨花不回去。二是回去造些弓箭,修些长杆子,实在不行,就动硬的。三是去报告乡政府,她和洪喜是明媒正娶,受法律保护的夫妻,政府兴许能管。就这样吧,洪喜你在树下守着,等会儿让人给你送面锣来,有什么变化,你就敲锣。我看她这模样,多半是中了邪,回去还要杀条狗,弄点狗血准备着。”
众人匆匆走散,分头准备去了。洪喜的娘死活要跟儿子待在一起,铁山爷爷说:“老嫂子,别痴了,你待这儿管什么用?万一有点事,跑都跑不及,还是回去好。”铁山爷爷一说,她也不再坚持,让人扶上驴背,哭哭啼啼去了。
吵吵嚷嚷的松树林子里突然安静下来,一向以胆大著称的高密东北乡的洪喜被这寂静搞得心慌意乱。红日西下,风在松林里旋转着,发出呜呜的吼声。他垂下头,揉着又酸又硬的脖子,寻了一张石供桌坐下,掏出纸烟,刚要点火,就听到头上传下来一声冷笑。他的头发被激得竖起来,浑身感到冰凉,慌忙灭了火,退后几步,仰起脸,大声说:“甭给我装神弄鬼,早晚我要收拾你。”
他看到夕阳的光辉使燕燕的胸衣像一簇鲜红的火苗,她的脸上闪闪烁烁,仿佛贴上了许多小金片。没有任何迹象表明适才那声冷笑是由燕燕发出。成群的乌鸦正在归巢,灰白的鸦粪像雨点般落下,有几团热乎乎的落在他的头上,他呸呸地吐着唾沫,感到晦气透顶,松梢上还是一片辉煌,松林中已经幽黑一片,蝙蝠绕着树干灵巧地飞行着,狐狸在坟墓中嗥叫。他又一次感到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