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不吃饭吗?”
我坐下来吃饭。但是,下午三点钟才吃过午餐,现在一点都不饿,对著满桌肴馔,我毫无胃口,勉强填了一碗饭,就放下饭碗。阿德却狼吞虎咽的吃了四大碗,看得我直瞪眼睛。当我看到他吃完了第四碗,又塞下了三个大馒头,我代他都噎得慌,他却若无其事。饭后,我在娟姨房里谈了一会儿家常,实在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我说:“阿德是怎么样一个人?”
鹃姨看了我一眼,笑著说:
“他引起你的好奇心了吗?”
“哦,他好像很——很怪。”
“是的,他确实是个怪人。”鹃姨说:“他是台大植物病虫害系毕业的学生。”“什么?”我叫了起来:“他是个大学生吗?”
“不像吗?”鹃姨问我。
“哦——我只是没有想到。”
“三年前我登报征求一个懂得花卉的人,帮我培植花圃,他应征而来。”鹃姨说:“他对植物有兴趣,久已想有个机会做些研究工作,我留下了他,以为他不会干久的,谁知他却安分守己的做了下来,而且,还帮我做许多粗事。他从不知疲倦,好像生来是为工作而活著的。”
“他没有亲人吗?”“没有。他是只身来台。”
“他是北方人吗?”“山东。”
怪不得他有那么结实的身体!我思索著说:
“他为什么愿意在这荒僻的地方待这么久呢?鹃姨,我猜他一定受过什么打击,例如失恋,就逃避到乡下来,为了治愈他的创伤。或者他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或者是——”我灵机一动说:“或者他犯了什么法,就在这儿躲起来……。”
鹃姨扑哧一笑,用手摸摸我的头说:
“小堇,你小说看得太多了,幻想力太丰富。告诉你,阿德是一个天下最单纯的人,单纯得没有一丝一毫人的欲望,因此他反而和人处不来,而宁可与花草为伍了。就这么简单,你千万别胡思乱想。”这天夜里,我睡不著,倚窗而立,凝视著天光下的广场,我感到虽然下乡才一天,却好像已经好多天了。我又想起端平,他现在在做什么?手表上指著十点钟,在乡间,这时间好像已是深更半夜了,城市里现在正灯火辉煌,人们还在熙熙攘攘的追求欢乐呢!端平会不会正拥著一个女孩子,在舞厅里跳热门的扭扭舞?我的思想正萦绕在端平和扭扭舞之中,忽然,破空传来一阵清越而悠扬的箫声,我心神一振。这袅袅绵绵的箫声那样清晰婉转,那样超俗雅致,把我满脑子的杂念胡思都涤清了。我感到心中一片空茫,除了倾听这箫声之外,什么都没有了。
三
不知不觉的,我下乡已经一星期了。
这天,我起了个绝早,时间才五点钟,窗外曙色朦胧。我提了一个篮子走出房间,想到花圃去采一些新鲜的花来插瓶。走进花园,园门是敞著的,我一眼就看到阿德正在工作,他采了大批的花,放在三轮板车上,看到了我,他愉快的说:
“早,小姐。”“你在做什么?”我奇怪的问。
“运到高雄去呀!”“卖吗?”我问。“有固定的花房向我们订货,每天早上运去。”
“哦,你每天都起这么早吗?”我问。
“是的。”“运到高雄要走多久?”
“一个多小时。”惭愧,想必每天我起床的时间,他都早在高雄交货了。原来这板车是用来运花的。他望著我的篮子说:
“要花?”“我想随便采一点。”他递给我一束剑兰,说:
“这花插瓶最漂亮。”我把那束剑兰放在篮子里,然后走开去采了些玫瑰和一串红。阿德也继续他的工作。我采够了,挽著篮子走回到阿德旁边,望著他熟练的剪著花枝。忽然,我想起一件事,问:
“阿德,为什么昨天夜里没有吹箫?”
他看看我,笑笑:“不为什么,”他说:“吹箫只是好玩而已,但也有条件。”“条件?”我不解的问。
“别吹得太高亢,别吹得太凄凉,”他说:“还有,在无月无星的夜晚,别吹!”“为什么?”他的话引起了我的兴趣,我把花篮抱在怀里问。“太高亢则不抑扬,太凄凉则流于诉怨,都失去吹箫的养情怡性的目的。至于月光下吹萧,我只是喜爱那种情致。张潮在论声那篇文章里说:春听鸟声,夏听蝉声,秋听虫声,冬听雪声,白昼听棋声,月下听箫声,山中听松声,方不虚此生耳。所以,月下才是该吹箫的时候。”
我凝视他那张方方正正的脸,和结实而多毛的手臂,未曾料到这外表粗犷的人也有细致的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