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见了他们,但我看不见生与死的界线。我有一点害怕。不是害怕他们是死人或者说我已经死了,而是害怕我好像和他们不一样。我总是在追求和别人一样。我记得把我划成“右派”时我曾有一点害怕,但后来被划成“右派”的人越来越多,我也就安下心来了。进了劳改队我更有点快乐了,因为在这里我看到我和别人并没有什么不同。现在我看到他们一动不动而我居然会动不禁感到惭愧。如果他们已死去的话我情愿去死。然而月光却使我逐渐清醒,更加清醒。我开始意识到我曾经死去过现在却又活了过来。活过来后再去死在我来说比一次复活更困难。既然我能动我就想到向门边爬去。我知道什么地方是门,就在那没有亮光的地方。
等我以为已经爬到门边去的时候我却发现我还在原来的地方,仍然睡在这位尸体的旁边。月亮把我钉在地上,又用她的光压在我胸口。我怀疑我并没有复活,这一切都是我死后做的梦。但是我觉得这个梦很美。任何梦总比没有知觉好。我想我最好还是不要动,免得打断这个梦。在这个梦里我摆脱了繁重不堪的劳动,也没有人骂我喝斥我;如果我并没有死别人却以为我死了,在这样一个缝隙中我就获得了某种自由。
当想到这一点时我真觉得舒服起来。真美!睡在死人旁边是一次难得的休息机会。
在通体都松弛的舒适感中我渐渐入睡,或许是又再次死去?在恍惚中我分明看见一辆小毛驴车拉着我的尸体向这间停尸房慢腾腾地踱来。这时我不由自主地被梦所控制,梦非要我再次重复死亡的经历。
我看见了月光。但我把月光当作了阳光。阳光暖暖地盖在我身上。两个破破烂烂的犯人一边赶车一边商量,要不要把我像其他人一样全身剥光。
年纪大的那个说:“这家伙的汗褡儿补一补还能穿,再过两个月我就期满了,出了这个鬼地界总得穿着像个人。他的汗褡儿归我了!”年纪轻的走在车旁边,瞥了我的裤衩一眼说:“要扒干脆都扒掉,反正过两天把这家伙一埋谁也瞅不见了。”随后,他们两人一唱一和地哼起“信天游”:“天啊天,你要把人糟害到哪一年?”就这样一句反复咏叹。我非常想听下面一句是什么而他们却唱不出来,我时时跑到他们前面去接下面的歌词却总是扑个空,原地踏步的歌声搞得我心慌意乱。
我躺在毛驴车上晃晃悠悠,赶苍蝇的毛驴尾巴顺便刷着我的前额和眼皮。我听见我的头顶有一声断断续续的叹息,接着我闻到一种沤烂了的青草的气味。毛驴的屁把我带到广阔的草原,我一时以为我已经被埋葬在那里。
一会儿,我们好像到达了目的地。我知道这个地方,它离劳改农场医院有一千多米,孤零零地坐落在没有被开垦的荒原的边缘,据说原来是给牧羊人避风雨的房子,足足有上百年的历史。两个破破烂烂的犯人“吁吁”地拉住毛驴,年纪大的那个又掀起垫在我身下的被子看了看。“这床被子还能盖,”他说,“别看被里和网套破了被面还能洗几水。”另一个说:“网套要是拿去弹一弹的话还跟新的一样,妈的,这家伙原来一定是城里的干部,你看这棉花是一级品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