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憬然三姑
不能投递之原因——本宅并无“三姑”称谓。
我来找你,并不是不知道你已嫁了,怎么你总不敢出来和我叙叙旧话?我一定要认识你的“天”以后才可以见你么?三千里的海山,十二年的隔绝,此间:每年、每月、每个时辰、每一念中都盼着要再会你。一踏入你的大门,我心便摆得如秋千一般,几乎把心房上的大脉震断了。谁知坐了半天,你总不出来!好容易见你出来,客气话说了,又坐我背后。那时许多人要与我谈话,我怎好意思回过脸去向着你?
合卺酒是女人的慲兜汤,一喝便把儿女旧事都忘了,所以你一见了我,只似曾相识,似不相识,似怕人知道我们曾相识,两意三心,把旧时的好话都撇在一边。
那一年的深秋,我们同在昌华小榭赏残荷。我的手误触在竹栏边的仙人掌上,竟至流血不止。你从你的镜囊取出些粉纸,又拔两根你香柔而黑甜的头发,为我裹缠伤处。你记得那时所说的话么?你说:“这头发虽然不如弦的韧,用来缠伤,足能使得,就是用来系爱人的爱也未必不能胜任。”你含羞说出的话真的把我心系住,可是你的记忆早与我的伤痕一同丧失了。
又是一年的秋天,我们同在屋顶放一只心形纸鸢。你扶着我的肩膀看我把线放尽了。纸鸢腾得很高,因为风力过大,扯得线儿欲断不断。你记得你那时所说的话么?你说:“这也不是‘红线’,容它断了罢。”我说:“你想我舍得把我偷闲做成的‘心’放弃掉么?纵然没有红线,也不能容它流落。”你说:“放掉假心,还有真心呢。”你从我手里把白线夺过去,一撒手,纸鸢便翻了无数的筋斗,带着堕线飞去,挂在皇觉寺塔顶。那破心的纤维也许还存在塔上,可是你的记忆早与当时的风一样地不能追寻了。
有一次,我们在流花桥上听鹧鸪,你的白袜子给道傍的曼陀罗花汁染污了。我要你脱下来,让我替你洗净。你记得当时你说什么来?你说:“你不怕人笑话么,——岂有男子给女人洗袜子的道理?你忘了我方才用栀子花蒂在你掌上写了我的名字么?一到水里,可不把我的名字从你手心洗掉,你怎舍得?”唉,现在你的记忆也和写在我掌上的名字一同消灭了!
真是合卺酒是女人慲兜汤,一喝便把儿女旧事都忘了。但一切往事在我心中都如残机的线,线线都相连着,一时还不能断尽。我知道你现在很快活,因为有了许多子女在你膝下。我一想起你,也是和你对着儿女时一样地喜欢。
给爽君夫妇
不能投递之原因——爽君逃了,不知去向。
你的问题,实在是时代问题,我不是先知,也不能决定说出其中的奥秘。但我可以把几位朋友所说的话介绍给你知道,你定然要很乐意地念一念。
我有一位朋友说:“要双方发生误解,才有爱情。”他的意思以为相互的误解是爱情的基础。若有一方面了解,一方面误解,爱也无从悬挂的。若两方面都互相了解,只能发生更好的友谊罢了。爱情的发生,因为我不知道你是怎么一回事,你不知道我是怎么一回事。若彼此都知道很透澈,那时便是爱情的老死期到了。
又有一位朋友说:“爱情是彼此的帮助:凡事不顾自己,只顾人。”这句话,据我看来,未免广泛一点。我想你也知道其中不尽然的地方。
又有一位朋友:“能够把自己的人格忘了,去求两方更高的共同人格便是爱情。”他以为爱情是无我相的,有“我”的执着不能爱,所以要把人格丢掉;然而人格在人间生活的期间内是不能抛弃的,为这缘故,就不能不再找一个比自己人格更高尚的东西。他说这要找的便是共同人格。两方因为再找一个共同人格,在某一点上相遇了,便连合起来成为爱情。
此外有许多陈腐而很新鲜的论调我也不多说了。总之,爱情是非常神秘,而且是一个人一样的。近时的作家每要夸炫说:“我是不写爱情小说,不做爱情诗的。”介绍一个作家,也要说:“他是不写爱情的文艺的。”我想这就是我们不能了解爱情本体的原因。爱情就是生活,若是一个作家不会描写,或不敢描写,他便不配写其余的文艺。
我自信我是有情人,虽不能知道爱情的神秘,却愿多多地描写爱情生活。我立愿尽此生,能写一篇爱情生活,便写一篇;能写十篇,便写十篇;能写百、千、亿、万篇,便写百、千、亿、万篇。立这志愿,为的是安慰一般互相误解、不明白的人。你能不骂我是爱情牢狱的广告人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