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以后,邢老汉蹲在炕沿上叭哒叭哒地抽烟。狗卧在地上,扬着头,皱着鼻子,呼呼地嗅它所熟悉的烟味。邢老汉思忖了几锅子烟的工夫,思忖出了一个主意,就是给狗求得一个官方保护。于是他穿上鞋,把狗锁在屋里,就上队长家去了。
魏队长家正好没外人。队长躺在炕上,他女人坐在灯下纳鞋底。因为邢老汉是从来不串门的人,魏队长听他来了就连忙翻身坐起来。他女人给端来杯水。
邢老汉一坐下就结结巴巴地提出他不让打狗的事。
“我当是啥要紧事,”魏队长笑着说,“一条狗嘛,上面有这个指示,打了就算了。”
“算了?”邢老汉气愤地说,“它跟了我好几年,打了它我心里不落忍。我保证不找队上要救济粮就行。我的狗吃的是我的粮。”魏队长还是轻描淡写地说:“其实也不在吃粮上,狗祸害庄稼倒是个事实。”“天贵,你也是个庄户人,你啥时候见狗祸害庄稼?狗又不是牲口,又不是鸡鸭。那天还说一家许养一只鸡,就不许我养条狗?”队长的女人以女人特有的同情心理解了邢老汉的意思,在一旁细声细气地说:“就是,他邢大伯身旁又没啥人,有条狗也解解心闷。”这话更激起了邢老汉对狗的感情,他以非常认真的态度说:“天贵,我可跟你说定,要毙我的狗就先毙我邢老汉!”
三个人的心都沉下了。魏队长收敛了笑容,手不停地在他的短发上搔着。他开始理解了狗与邢老汉的生活的密切关系,知道要说服老汉绝不是三言两语所能解决的。同时,对着这个和他在一个庄子上生活了几十年的老汉,一股深深的乡土情谊从他心里升腾起来,多年的积郁,也随着这股乡土气翻卷着,他不禁感慨地说:“邢老汉,你有你的苦处,这我知道,可我有我的难处,又找谁说呢?今天晚上没事,咱俩就聊聊。”“在这庄子上,你也是看着我长大的了。我满滩放驴那年,你就给王海家扛上长活了;解放后搞互助组,搞合作化,咱们又都在一起,那时候我是年轻气盛,一心要领着大伙儿走共同富裕的道路。后来我三起三落,这你也知道,哪次运动来都得整我。我一不嫖赌,二不贪污,为的是啥?还不是为了我替大伙儿说了几句老实话,可老说我右倾。后来呢,我也琢磨出一个道理:大伙儿赞成的干部,上头就不满意;要上头满意,就得让大伙儿吃点亏。这些年来,我也学会了挑担子,总得两头都顾到。哪头顾不到,扁担就得打滑。有些事情,我也思谋没啥道理,可我是个党员,水平又低,不照上头意思办能行?文化大革命那年,你知道,我跟县里的参观团去了一趟大寨。那人家搞得就是好,不承认不行。可我也算计了一下,就凭大寨种的那一把把玉米,那一把把谷子,要置那么多机器、修那么大工程也是妄想,还不是国家贴了钱。现时叫咱们学大寨,国家又不贴钱,那就得凭咱们多吃点苦,多闹点副业挣钱。谁知道今年运动一来,我又差点挨了批,说是重副轻农,发展资本主义。这你也知道,咱队上的木匠、泥水匠、皮匠、铁匠都收回来了,两挂大车白白停在那儿。一边叫搞机械化,一边又不给钱,还不让人挣钱,机器又不白给,机械化咋化呢?今年,我看,别说机械化,就是工分算下来也没往年多了。你就一个人,吃饱了连小板凳都不饿,好歹都能凑和,在我这儿,全队三百多口子都张着嘴要吃,伸起手要穿。不叫大伙儿见点现钱,明年人家干活也没心劲了。你就愁着一条狗,我这儿愁着三百好几的人呢!”
魏队长激动地在炕上蹲起来,又说:“你瞧着吧!今年还过得去,到了明年开春,这事那事就来了。大伙儿没劲干活,我能打着干?都是贫下中农,乡里乡亲的。可我也思谋着,运动总是一股风。等这股风过去了,咱副业还得搞。不搞副业大伙儿受穷,机械化也化不成。可你别碰到风头上,咱大处都顺着过来了,犯不着在小地方拗了上头的意思。就说打狗吧,真是不抓西瓜尽抓芝麻的事,我也觉着没点意思,不过上头把这事已经提到纲上来了,说不打狗就等于窝藏了反革命,咱队上来的工作组组长又是县委委员,那天统计了一下,咱队上有十条狗,结果只打了九条,叫工作组说咱这个先进队连打狗都贯彻不下去,还咋批判资本主义呢!说实在的,邢老汉,要是为了你那女人的事,天塌下来找魏天贵替你撑着,顶大不当这个骨泉队长。这条狗嘛,你就宰了算了,让上头满意,以后咱们队的事就好办了。他前脚走,你后脚就再养一条,你看咋样?”邢老汉先还没在心听,后来越听越真切,最后又提到他女人,邢老汉真是百感交集。他知道天贵是诚心帮过他的,为了一条狗,他能让天贵为难?他低着头,在头上狠狠地拍了两巴掌,又伤心又决断地说:“天贵,我不能让你为难,你说的都是实情话,你明天就叫人来打吧。我自己下不了这个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