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先生,你不相信,哪天到我家里去看。你的书我本本都有,而且读得很仔细。你不相信,可以问她。"秦蕴玉说,她带笑地指着张若兰。
张若兰本来希望她换一个话题来说,但是到了这时候却不得不开口了:"是的,陈先生,她说的确实是真话。我还借过几本来读过。"
陈真说不出话来。他有点窘,心里想:三女性中的两个在一起,说出话来都差不多。吴仁民和周如水在旁边看见他的窘相,不觉感兴趣地笑了起来。
张若兰在秦蕴玉的耳边低声说了两三句话,秦蕴玉回头微微一笑,然后掉头去看陈真。她稍微侧着头,两只亮眼睛就在他的脸上转动。她也跟着他们在笑,用手巾掩了口,整个身子因为笑而微微地颤动。
陈真的眼光透过眼镜在她的脸上和身上扫了一下,心里想:"三女性中倒是玉最能引诱人。"但是他马上又把眼光掉开,去看挂在墙壁上的房间价目表,不再想她了。
"陈先生,我觉得你的每本书里面都充满着追求爱的呼号,不管你说这是人类爱也好,什么也好。总之你也是需要爱的。我想,你与其拿忧郁来培养自己,不如在爱情里去求安慰。剑虹先生也说你故意过着很苦的生活,其实是不必要的。你为什么不去追求爱情?为什么要这样地自苦?陈先生,你为什么不找个爱人组织一个小家庭?我不相信就没有一个女人喜欢你。……"秦蕴玉对陈真说。但是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吴仁民打断了:"密斯秦,算了吧,你对他说这些话,就等于对牛弹琴。我们刚才还劝过他。他连生命都不要,还说什么爱情?说什么女人?他这个人好像是一副机器,只知道整天转动,转动……"陈真沉默着,他的脸上带着微笑,但是他的心开始在痛了。
秦蕴玉依旧侧头看陈真,一面回答吴仁民道:"我不相信陈先生就是这样的人。方才周先生不是说《放浪记》的作者写过"男人都不是好东西"的话吗?这句话是很可玩味的。世界上没有一个男人不需要爱情。不是我们故意挖苦男人:每一个女人总有许多男人追逐她,死命地纠缠她,不管她爱不爱他。那样的男人到处都是。"她说了又抿嘴笑起来。
陈真的心依旧是很平静的,他微笑地望着她,并不注意她的话。他知道她的话是有根据的。他记得剑虹告诉过他:她在学校里受过许多同学的追逐和包围,她每天总要接到几封不认识的景慕者的情书。她现在成为这样的女子,和这种环境也有点关系。所以他对于她的过度的大方和活泼,完全了解,一点也不奇怪。不过他心里暗想:"如果你要来试试你的玩弄男人的手段,那么你就找错了对象了。"
周如水不能够忍耐了,便跟秦蕴玉争辩起男人和女人的好坏来。他是这样的一个人:心里有什么话,口里总得说出来,听了不合意的话总要争辩几句,不管和他说话的是什么人。秦蕴玉的嘴也是不肯让人的,不过她的战略比周如水的厉害。她说几句正经话,总要夹一两句玩笑的话在里面,等周如水快要生气的时候,她又使他发笑了。这其间吴仁民和张若兰也各自发表他们的意见,来缓和这场争辩。陈真不再同秦蕴玉争论了,他靠在躺椅上旁观着。
话题从来是愈说愈扯得远的。后来他们又谈到那个下女出身的女作家,周如水看见有机会夸耀他在日本的见闻,自然不肯放过,便说:"在咖啡店的"女给"中也有几个了不起的人物,而且在那里面也有知道人类爱的,这也可以给陈真的主张作个证据。"他说着便对陈真一笑,其实陈真并没有对她们正式发表过他的主张。"记得有一次我去看一个日本友人,同他一道出来,走到一个小咖啡店里。一个年轻的女招待来招呼我们,坐在我们的旁边谈了许多话。我的朋友问她为什么要做女招待,她的答复是出乎我们意料之外的。她说,她爱人类,尤其是爱下层阶级的人。因为那般人整天被资本家榨取,又受到社会的歧视,整天劳苦,一点快乐也得不到,只有在这一刻到咖啡店里来求一点安慰,所以她们做"女给"的便尽力安慰他们,使他们在这一刻可以得到一点安慰而暂时忘掉生活的痛苦,或者给他们鼓舞起新的勇气,使他们继续在这黑暗的社会中奋斗。她又说:"我不是来供人玩弄的,我是因为可怜人才来安慰人的……"她满口新名词,什么"布尔乔亚",什么"普洛利塔利亚",说得非常自然。她的年纪看起来至多不过十七八岁,相貌和举动都有不少的爱娇。我的朋友说,她可能是一个社会主义者。以后我也就不曾再遇见她了。想不到日本还有这样的年轻女人。……""可惜周先生以后没有去找她。说不定将来她又是一个第一流的女作家呢。"秦蕴玉说。
"可惜密斯秦不是男人。如果密斯秦是男人,我想你听见这个故事,一定会到日本去找她,"周如水笑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