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理论上来说,坑里渗出的水应该清凉才是千真万确。不过他的幻觉也不为怪,那从沙漠深处渗出的水,能说不是沙漠弥足珍贵的精血?
顾秋水不但被干渴折磨得头上冒烟,也从此仇恨上千渴,并添出毫无节制饮水的不良习惯。但对他的沙漠孤行,却无怨无尤。
行至绥远一带,顾秋水看见了长城,或不如说是看见了长城隐约在沙漠中的残骸。
顾秋水有时相当多愁善感,不知读者是否还记得当年他爱恋叶莲子的时候,写绐叶莲子的那首酸盐假醋的诗?一瞧悴扶病一登楼,放跟天南地北头。鹦鹉洲边芳草绿,江山无处可埋愁。
这样一个顾秋水,面对长城的残骸怎不兴叹?
自出世那天起,它可不就束手待毙,被这无定、无由、无来、无度、无骨的沙漠旷日持久地随意揉搓、折来折去……它的血肉早已被岁月和沙土吞食,剩下的不过是伟乎其大的脊梁。
谁能见到它死亡(又是如此窝囊)的过程?世人看到的只是那个被他们叫做“悲壮”的结局。
顾秋水突然对沙漠顶礼膜拜起来,——有什么武器,能体现这样一种于无声处将不论多么伟大的生命蚀灭的阴鸷之力?
零落在沙漠中的墙砖如长城散落的遗骨,拂去墙砖上的封沙,砖上既没有烧铸窑匠的姓名,也没有契明来历、身份的文字。它们和那条隐约在沙漠中的脊梁骨一样,既没有得到过文人骚客的吟唱,更设有得到过显扬,连一茎细草的点缀也没有,就这样默默地,无怨无悔、枕戈待旦地守卫在遥远的边关,永远等待着一声再也等待不到的军令。
狂风骤起,沙漠的褶皱如波涛般地汹涌起来。失水的沙漠竟如暴雨,如海涛般地轰鸣着,呼天抢地地倾诉着对水的思恋,诅咒着水的悭吝。
暴躁的狂风终于息怒了,汹涌的沙漠之涛重又凝固起来,暴雨、海浪之声也渐渐消沉下去,本该奏出号角之声的沙漠,反倒十分不合衬地呜咽起来……
当比长城还伟大的太阳,最后也不得不坠人荒漠时,狼们开始了夜的咏叹。
它们就像听到了口令,嗥声四起,顾秋水陷入了狼群的包围。作为一个军人,他连一件贴身的武器都没带。延安的子弹是金贵的,每颗子弹都必须拿到前方去,他只好赤手空拳面对不知多少只隐在暗处的狼。他甚至无法确定将自己的后背朝向哪一方,哪一方似乎都是它们的眼睛,在暗夜中冥火似的流闪。但是包天剑的那些武器合该贡献给共产党,身负重任的顾秋水,才免于将自己的血肉之躯贡献给狼。
在一个没有星光的夜晚,顾秋水迷了路,荒原上甚至没有一盏灯火,何谈人家?
当地人都住在叫做“下沉窑”的窑洞里——在平地上挖个凹陷的方形大坑,再向四壁横掘出窑洞。窑洞冬暖夏凉,窑门上下有碗口大的风洞,四季敞开,空气对流。进入那个大坑要经甬道,沿很长的槽形坡道下行,待豁然开朗之后才到达类似南方民居天井的院子当中。那片开阔之地做晒场轧碾之用,略有倾斜以利排水。塬上干旱少雨,如遇暴雨,雨水将顺着微微倾斜的地面和沟线,流人十几或是二十几米的渗水井中,积蓄起来,用以备旱,饮用水井另辟在门侧的窑洞中。如此,夜行的顾秋水当然看不到灯火,找不到人家。直到他一脚踩空掉进沟里,摔到人家的柴垛上,才听见狗叫,才找到人家。在窑洞里过了一夜,吃饱喝足之后,按照老百姓的指点才走到神木。
何柱国在神木有个后方办事处,这才打探到何柱国驻在那个叫做“左云右玉”的地方。“左云右玉”听起来何其美妙,这种本该留在天堂的地方,怎么会落人这荒凉所在!
听说顾秋水一天可以行军百多里,那个后方办事处又让他带了不少文件给何柱国。
顾秋水在何柱国那里住了一宿,当夜两人吃了一顿饭,喝了一瓶白兰地,指点了一番江山,回忆了东北军的当年……之后何柱国慨然应允将包天剑留在咸阳的大型武器运到延安,临行时何柱国又给了顾秋水五十块钱,说:“延安很困难,这点儿钱可以下下小馆儿。”
回到延安后,这笔钱很快就被人——特别是女人,“打土豪”吃光了。
他带着何柱国签发的如结婚证书那样大的一本护照,上面写有什么部、什么官衔、什么任务、往何处去……走上回程。在那个各种杂牌军的混杂地带,何柱国签发的这个护照非常有用。
回程容易多了,第二天顾秋水就到了八路军的——个联络站,这时又掏出八路军的臂章,对八路军联络站说自己是抗大学员,来此公干。联络站一个小伙子为他找来一头驴作为交通工具。顾秋水是马上高手却不会骑驴,刚骑上去就从驴背上出溜下来。牵驴的小伙子吓了一跳,不知摔了什么大官。他骑着这头驴到了黄河,一过黄河就碰见某军团的汽车,打听到是回西安,就决定搭那辆车回去。不一会儿有个小军官上了汽车,一上车就把他往车下轰,问他:”你上哪儿去?”
他说:“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