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捧着本词典站在屋子正中间。
又剩下我一个人了。爸爸、妈妈、姐姐都出去上班,该由我一个人来支配这看来无休无止的一天了。
我去理我的书架,一伸手,就习惯性地去碰这本词典——我的1984年的牛津双解。
我的1984年的牛津双解——我把它拿出来,走到屋子中间。捧着它,我有一种恍若隔世的迷蒙感——噢,有多久没碰过它了?似乎是很多年以前把它放掉的,又似乎只在昨天刚刚碰过它。我多糊涂啊!为了一个秦庾,我糊涂了多久啊!
我没有找到要找的那个人,可是我一直糊涂地以为,我找到了。
我究竟有没有找到?
我最好还是离开吧,我太累了。姐姐说,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我还是离开他、去开始我的大学生活吧。我应该打起精神来啊。
词典在我手里,沉甸甸的,非常真实。我明白,对秦庾,我已经没有任何胜算了——没有谁要我去等,也没有谁要等我,我是只身一人,我手里的确空了。我只能回去,回到我单独的世界里,重新与我的词典为伴。在搁置了这么久之后,我要去温习我曾经单纯简洁的生活了——看起来真是困难重重。我正在经历一个极为艰难的时期,也许是我有生以来最最艰难的时期——那也许是长大吧?我相信自己做出了正确的选择:我选择了长大——我不后悔失去我曾经如此珍视、现在依然珍视的秦庾,我决不后悔。
我本来就是一个不习惯后悔的人。我现在要努力去相信,心里的遗憾就像一摊水迹子,总要淡出、总要蒸发的——天是阴了一点,也许蒸发得很慢,但总有那么一天会蒸发完的。希望这一切过去,我还是原来的那个我。我还有很好的大学、很好的专业等着去上,我还有我的牛津双解词典,我还有一个执著的信仰:我相信,这世上总该有一个人会了解我、懂得我、做我要找的人——我从来没有怀疑过。我真的要丢掉那些牵手绊脚的夙怨了,我真的要试着走出去了。
我捧着我的牛津双解,走到天井里面。地上搁着一张小板凳,我走过去,坐了下来,把双解词典放在膝盖上,随便翻翻——那些薄而柔韧的纸张、那些玲珑而清晰的英文小字、那些很长很长的字条……一切都是如此陌生又如此熟悉——我的双解词典的人生、我的平淡和充实的人生,现在我坐在这里,要试着去面对你了;我曾经妄想永远离开你,离得远远的,但是,现在我又一次到了你的面前——一尺,我只离开你一尺,或者更近。
我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个我了,我的生活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个生活了。可是我的双解词典的人生,我可以要你重新接纳我吗?也许,我将努力地去学不再过分地强求和追问,即便手里有一本可靠的双解词典。
我呆呆地望着手里的词典,忘记了时间。突然……不知从哪里过来一阵清风——那么透明、那么凉爽的一阵清风,把我的头发吹得飞扬起来,也“哗哗”地吹乱了我手里的书页……从词典的某一页里,莫名其妙地飞出了一张白纸,就好像它是被这阵晶莹剔透的清风呼唤着,而从所藏匿的双解词典的阴暗角落里猛地闪身出来,那种姿态真是无法言表的轻盈美丽……我伸出手去想抓住它,可是它仿佛是有思想有感情的,轻巧地从我手指缝中闪了过去。随着这阵清风,旋转着、翻飞着,迫不及待地向更高更高的天空飞过去……我呆呆地望着它,看见它飘飘欲仙地一直飞到太阳里去,全部浸透在金水般的阳光中,闪闪发亮——它正在溶化!
更加奇妙的是,当我注视着那张从我的词典中闪身溶入阳光的白纸时,竟然听见有什么东西在歌唱!
真的在歌唱!在我的头顶上……不,在我周身的空气中、阳光中,有什么在放情歌唱!我的目光恍恍惚惚地追随着那片快乐地飞扬着的纸片,看它在闪身经过的空中调皮地画出一道一道又一道金光闪闪的螺纹线……这是不是在做梦啊?我从没看到过这样金光闪闪的世界,也从没听到过这样金光闪闪的歌声……我又晃了起来,因为那个巨大的幻影又一次扑闪着白得发亮的翅膀,飞快地掠过了我的头顶,留下一串晶莹剔透的铃声……
我猛地站了起来,对着一片金光闪闪的空气,大声叫道:“吉吉!吉吉你在这里吗?”
没有回音。可是我刚才真的感到吉吉掠过我的头顶,闪闪溶入了阳光!
四下里一片寂静。光芒消失了,乐声也消失了,只剩下微风撩动着树梢的“沙沙”声。
我抬起头,去看头顶无边无际的天空——蓝莹莹的天空中,一群鸽子在那里悠游自在地散步,没有心事、没有牵绊。
很久没有注意到这个了:树只是一棵树,鸟只是一只鸟,天空是同一片天空。站在天井里刚刚冲洗过、现在还带着潮意的水门汀地上,我仰起头,去看树梢浓密的绿色颤巍巍颤巍巍;再望望小麻雀从树梢落进草丛,接着振翅飞起,掠过了天井的围墙。去掉了爱的一层光雾,一切都显得更加纯朴和真实。我也在这种纯朴和真实当中,手捧我心爱的牛津双解。我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缓缓地吐出过去所有恐惧和绝望。
好吧,我不问了。我说过我将学着不去过分地强求和追问的。让时间走过去,让吉吉走过去,让问号溶化在闪闪的阳光当中吧。
我站在天井里,头顶蓝天,满眼绿意,缓缓地呼吸着我的世界。长久以来积聚起的痛楚在阳光下“咝咝”地蒸发,心上的创口有一种初愈时火辣辣的紧缩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