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姿势里有一种深深的、深深的退缩。我丧气地望着他,舍不得把眼光移开——我觉得已经没有希望了。隔着这些距离,我看不清他。阳光在我的眼睛里燃烧,那股小小的火焰一直烧到我心里去,我整个人随时可能化成一段焦炭。
那似乎是很久以前了,那时,也在这个地方,也在这条河边,我可以完完全全、清清楚楚地看见他、听见他。而现在,在同一条河边、面对着同一个人,一切都变了——我无法看清他,无法看清。我好像根本不认识他,并且从来没有认识过他。我叫他,他不回答;我伸出手,他把手紧紧插进口袋;我向他走过去,他立刻往后退,退,退……
现在他已无路可退,我也无路可进了,一切将完全结束、无法逆转。
河水永无止尽地流,纷纷沉淀到底的泥沙,却再也不会挪动了——这就是完完全全的结束。我曾经是多么固执、多么坚强,我曾经拼命地想去抓紧他、看清他,但是我没有做到。水总是水,掬了捧在手里,它会潺潺地流走;攥紧它,它反而流得更急——水总要流走的。我把大学像石块一样紧紧地握住,秦庾却像水似的流完了最后一滴。
“秦庾,”我鼓足勇气说,“跟我回去考试吧。”
我忍不住,一定要试一试。即便他已经远得不能再回来,我也要把他带回考场。
“秦庾,你快实际一点。回去吧,再晚就来不及了——这是你的考试啊秦庾,秦庾!”
他没有挪动、没有回头,闷闷的声音活像从后脑勺发出来的:“已经晚了,不是吗?”
我往前走了一步,紧紧盯着他——他没有动。我心中刹那间苏醒了无数的小希望,我想他不再退了,也许,我还能把他拉回来。
“秦庾,快一点。你想想清楚,你到底干吗要跑到这里来?你已经被处分了,你要争取撤销处分记录啊。好吗,秦庾?我来带你回去,我带你回去。都会好的。没有人来怪你,你只要回去开始考试,什么事都不会有的——好吗?好吗,秦庾?”
四下里一片寂静,暴烈的阳光把所有声音都晒化了。我已无所谓担忧,也已无所谓恐慌,在这样昭然的青天白日下,我的担忧和恐慌是久藏于地下而终有一刻得见光明的纸片,一瞬间纷纷零落剥蚀——无所谓秘密,也无所谓隐瞒,我的担忧和恐慌坦白得失去了意义。初夏的微风吹动树叶,间歇地发出阵阵神经质的低语,除去这低语,四周是一片茫然的寂静;我侧耳聆听这寂静,脚底冰凉而潮湿——这样静,静得逼出了阳光的活气。我想再说话,哪怕是再叫他一声也好,可我已没有勇气了。我一直在与心中的恐慌搏斗,这种自相矛盾的战事越激烈,我的勇气就越大——刚才到了搏斗的关键时刻,明知必败无疑的我猛然迸发出一种不可理喻的力量,做了一番最后、最激烈、也最无力的反抗,活像一条迫近死亡的鱼,想要一跃入水,却只在地上半死不活地蹦跶了几下,终于死在自身散发出的腥湿中——现在我不能动了,几分钟前还挣扎在欲罢不能中的我,现在已是彻底地无能为力:对秦庾无能为力、对自己无能为力、对流走的时间无能为力、对消亡的情感无能为力——恐慌一经破土,立刻成长为不可摇撼的参天大树——它被压制得太久了。
寂静。寂静。仍是寂静——
“侬快点帮我死出来——”我突然听到这个尖锐的声音,不由得激灵灵打了个寒战——是河对岸的一个女人,“哒啦哒啦”趿着拖鞋,很烦躁地打着圈子,活像一头困兽。我看不清她的表情,也看不清她的姿势,只听见她那和寂静无法调和而被孤立开的声音又一次锐声吼道:
“死出来——快点死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