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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段:职业成长  学科:文学  发布:2022-05-06  ★★★收藏章节〗〖手机版

我养过的那只猫——叫“针筒”的猫,冬天喜欢趴在我的膝头睡觉。我在家里过寒假,白天的大部分时间就这么坐着,让针筒趴在膝头幸福地睡。我把手放在它蜷缩起来的身上——就是后腿前面一点——明显地感觉到它呼吸时身体的起伏,它的气似乎很长。我再把手放到自己肚子上,却感觉不到有什么起伏,当时我一阵害怕,以为自己就要死了。其实我不大明白,像针筒那样的猫们怎么可以活得如此没有意义:针筒从来没有抓过老鼠——我猜想它根本不清楚老鼠是什么样子,假如用是否知道老鼠的样子来判断一只猫的话,那我比它更像猫;而其他在家里养猫的同学也没见过他们的猫抓老鼠;对它们来说,生命的第一大意义大概是睡觉,早也睡,晚也睡,冬天找暖和的地方睡,夏天找凉快的地方睡,睡完醒来,弓弓背打个哈欠,悠悠地衔条小鱼吃,接着再睡;偶尔它们也玩:它们可以追着自己的尾巴转半天,也可以一心一意地企图将一根高悬的绳圈什么的碎尸万段——反正猫的生命目的尽在于此,而且我看针筒那样子,它幸福极了、满意极了,它“呼噜呼噜”打着瞌睡,活像个骄傲的皇帝。

我想着,要是人能够有猫这样的觉悟,那世界就会适合生存得多——可惜人没有这种觉悟。比方我这个傻啦吧唧的倒霉蛋,这会儿几乎连家都待不下去。

天已经晚了,很晚很晚,窗外不知何时还下起了倒霉的雨。记得我上幼儿园的时候,有时爸爸深夜被叫出去给他上亿个病人做手术,妈妈就不睡了,要么陪爸爸去医院,要么坐在卧室里看杂志——我知道这些,因为小时候我睡得不大沉,而他们两个人睡眼惺忪地翻衬衣、翻袜子时又老弄出接二连三的响动来。有一天晚上,爸爸被医院叫出去的时候在下大雨,隔三差五地还打雷闪电,我被他俩找东西和讨论的声音弄得醒了一下,就又心满意足地睡过去了。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十分钟,也许是好几个小时——我被人一阵推搡,不快地醒过来,蒙蒙眬眬中,我听见妈妈的声音说:“秦庾?秦庾……”说老实话,我不情愿被吵醒,因为我正在做一个梦,梦里跟窗外一样:下雨、刮风、打雷、闪电——于是我闭着眼,哼哼了一声,只听妈妈说:“秦庾你要紧吗?打雷怕不怕?要不要来和妈妈睡?”我伸手往下巴那儿搔了搔,迷迷糊糊又哼哼一声,表示不用,屁事不管,打算继续做梦。我猜想,她大概回卧室去了。可是紧跟着,“哗啦啦”一声炸雷,我也不清楚是梦里的雷还是窗外的雷,只隐隐约约觉得眼皮外面光明了一瞬,接着又被人一阵猛推猛搡——看样子我是非睁眼不可了,要不然妈妈决不会让我安生。睁眼一看,就看见妈妈的脸,床头灯在她身后亮着,勾勒出她面孔的轮廓。可我背着光看不清她的鼻子眉毛,只看见她的一对眼睛,眼白部分又清又亮。她两手握着我的肩膀,有些气喘似的问:“打雷怕不怕?”我摇头。“要不要上妈妈那儿?”我摇头。她顿了顿,还问:“真的不怕?”我望着她,望了一会儿,在床上坐起来——因为我觉得在枕头上点头太吃力——点点头说:“行,我去和妈睡。”我觉得在枕头上点头太吃力,所以要坐起来。妈妈咧嘴一笑,露出的牙齿在窗外的闪电照映下是蓝莹莹的,她牵着我的手,到隔壁大房间去。大房间里亮着床头灯,粉红色——是妈妈挑的粉红色灯罩,就是那种倒过来形状像铅桶、外面蒙着纱的老式灯罩,我觉得非常好看——床上乱糟糟的,摊了几本书和杂志,妈妈去睡在床的右边,我就去睡在床的左边——我睡的那一边,床单上有个填填,是爸爸留下的。妈妈问我,不睡觉好不好,念书给我听好不好。我说,行。于是她就让我靠在枕头上,她也靠好——枕头是她做的,枕套子上的花也是她绣的,内容是浅粉色的桃花,我曾经在别人家见过枕套子上绣牡丹、绣菊花、绣牵牛花、绣蝴蝶、绣金鱼,可从没见过和妈妈一样绣上浅粉色桃花的,光这一点,我就觉得妈妈够水准。那天晚上,窗外下着大雷雨,闪电下的雨滴像钢针一样,天空一阵黑、一阵白,雷声一会儿滚、一会儿炸;室内,在粉红色的灯光下,靠着绣上浅粉色桃花的枕头,妈妈给我念书——到初中里我才知道,书是妈妈所钟爱的《追忆似水年华》。后来她又有无数次念这本书给我听;她大概有个雄心壮志,想把这本二百四十多万字的小说从头至尾地念一遍给我听,可每次念,她都忘了上回念到哪儿,只好从头开始,所以直到现在,我才只听过这部巨作的前十多页;何况近几年来我根本坐不下来听这倒霉的普鲁斯特,而妈妈也对我的文学鉴赏能力丧失了信心。但是,在我小的时候,尤其是在那晚的大雷雨中,妈妈柔和的嗓音念出的文字深深吸引了我,尽管我不清楚那些永远理不清的意义。我记得妈妈翻开书页,捧好书,像开始什么重大工程似的、郑重其事地念道:

“追忆似水年华——马塞尔普鲁斯特。第一部,在斯万家那边。第一卷,贡布雷。一。在很长一段时期里,我都是早早就躺下了。有时候,蜡烛才灭,我的眼皮儿随即合上,都来不及咕哝一句:‘我要睡着了。’半小时之后,我才想到应该睡觉;这一想,我反倒清醒过来。我打算把自以为还捏在手里的书放好,吹灭灯火……我听到火车鸣笛的声音,忽远忽近,就像林中鸟儿的啭鸣,表明距离的远近。汽笛声中,我仿佛看到一片空旷的田野,匆匆的旅人赶往附近的车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