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凉了下来,观望的人开始瑟瑟发抖。
威严的黑漆棺材,似乎不再留恋油麻地了,执拗地在人们的视野里驻扎了许久,终于快速地从人们的视野里漂了出去。
人们带着沉重的疲惫,各自回到了自家的窝棚里。
邱子东却一直站在雨地里,他的脸上净是雨水。
过不多久,大堤上的男女老少又回到了此刻的处境中,焦愁地谈论着房屋、家什、牲口、庄稼,谈论着大水退去之后的情景与计划,谈论着接下来将要在大堤上度过的艰难时光,偶尔,黑漆棺材会在他们的眼前一闪,但一闪也就过去了,接下来依然惦记着漫长无尽的日子。一些不愿意操心的男人们,一头倒在地铺上,在细雨声中,昏然睡去。
大水停止了漫涨,天地间渐显一派安宁。
范瞎子坐在窝棚门口,面朝阴霾的天空,眨巴着那对枯眼,沙哑地唱道: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纵芭蕉不雨也飕飕。都道晚凉天气好,有明月,怕登楼。年事梦中休,花空烟水流。燕辞归,客尚淹留,垂柳不萦裙带住,漫长是,系行舟。
一个半睡半醒的男子,气恼地在地铺上翻一个身,含糊其辞地说:“骚瞎子,不让人睡觉!”
黄昏渐渐来临,在水面上飞翔寻觅栖息之地的飞鸟们,知道已没有什么指望,开始纷纷往大堤上空飞来。孩子们的小小惊扰,已不能再使它们扇动翅膀另寻落脚之处,占了枝头赖着不走了。
除了大水之上可能有某种情景让人们获得一时兴奋外———比如漂过来一条女人的粉色裤衩,再比如漂过来一头肥猪,似乎已没有什么东西再能令堤上人兴奋了。从凌晨开始,折腾到现在,一个个都很疲倦了。
太阳居然在沉落前的顷刻出现了。
油麻地的人已经多日不见它了,现在见它在天边晃悠,不免有点儿激动。这太阳几天不见,仿佛变得年轻了许多,也更神气了。因是将要落去的太阳,还显得非常的温柔可亲。大概是大水映照后的效果,这太阳似乎在这几天时间里静悄悄地发育着,显得比以前丰满。
雨一直在下,此刻,银色的雨幕上被抹了几道玫瑰色的夕阳。
醒着的人,都面对西边的天空,望着太阳。
惟独范瞎子却一直面朝东方———杜元潮的黑漆棺材漂逝的方向。谁也没有注意到他的凝视。
“杜元潮他又回来了!”
观看落日的人们一惊,统统掉过头来,先是沉默地张望,接着就是自语与互相询问:“棺材在哪儿?”“回来了吗?”“真的回来了吗?”“我怎看不见呢?”……
范瞎子眨着眼睛,用手一指:“努,那不是杜元潮的黑漆棺材吗?”
人们顺着范瞎子的手势往前仔细看,只见那口黑漆棺材真的又漂了回来。此时,还剩下一半的太阳,在水面上映下一条橘红色的长路,那黑漆棺材居然正好行驶在这条长路上。或许是天将晚了,或许是晚风有点儿凉,人们尽量靠在了一起。
“怎么又回来了呢?”那个人问罢,身体微微打了一个寒噤。
“也没有什么奇怪的,或许是风向变了,或许是这汪汪的大水间有股看不见的回流。”作答的那个人似乎对自己的分析并不十分自信,声音有点儿颤抖。
黑漆棺材径直漂了过来,那群白色的鸽子,安详地歇在棺盖上,似乎在等待着夜晚的降临。一捧雪,一片雪,团团雪。
太阳渐渐沉入烟水之中,水面上的那条橘红色的长路,淡化于大水,黑漆棺材开始变得模糊,与正在暗淡下来的天色相融和。
雨似乎大了一些。
但人们却依旧拥挤在水边,竭力去观望着越来越不清楚的黑漆棺材。
不知是什么时候,邱子东又站到了那株柳树下。也许他就一直站在那儿。远远看去,他像是又一棵衰老了的柳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