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已经下山了,推向李庄的小车已经走得很远了,四下又恢复了寂静。小坡伏在货包上发出沉睡的鼾声。
从峄县方向隐隐的传来轧轧的响声,冷冷的两条铁轨,呼呼的像在跳动。路基上,铁轨上,又蒙上白色的灯光,渐渐的,越来越亮,射得铁轨像两条银线,一辆鬼子的巡路摩托卡,飞一样开过来了。
当摩托卡上雪白的探照灯光,射上路边的一个土坎,射上蜷伏着的小坡的身躯,射上他酣睡的年轻的脸,摩托卡察的一声煞住了。四个鬼子像恶狼一样,从两边向这里包围过来,当鬼子正要扑向小坡,突然看到远处有着一条黑影,以焦急的声调喊着:
“小坡……小坡……”
是彭亮跑回来找小坡的呼喊声。
“咯……”一梭子震耳的机关枪子弹向着喊声的方向射击,远处在闪着一串串的火光。小坡在枪声里忽的坐起来,但是他一睁眼,三支刺刀尖,和一个黑黑的机关枪口正对着他的脑袋。
“叭格……”钉子皮靴猛力的向他踢来,使他栽倒了,接着他被鬼子粗暴的用绳索捆起来。他刚站起,两个耳光,打得他的脸颊发烧,嘴角流出了血。他被牵到摩托卡上,只听到一阵呼呼轧轧的音响,他被带走了。
小坡被押回枣庄时,天灰苍苍的,还不大亮。街道上冷清清的,只有淡淡的雾气在四处上升。他望着西边埋在一片白烟里的陈庄,他想到那乌黑的小炭屋子,那里有老洪和李正,他们是睡着呢?还是围在火炉边,在盼望着他的归来?他鼻子一酸,眼睛里涌上泪水,但是他马上想到政委的坚毅的讲话:“我们是共产党领导的部队,我们能战胜一切。……”他咬了咬牙齿,把泪水咽到肚里,心里狠狠的对自己说:“装孬种,还能行么?”他身上仿佛在增长着不可抗拒的力量。带进宪兵队,他被掷进一个安着铁门的黑屋子里。他跌到一堆碎草上时,嗅到一股股烂肉的刺鼻的气味。他听到屋里一片呻吟声!远处不时传来鬼子夜审“犯人”使刑时“犯人”尖厉的叫声,小坡听了头皮一阵阵发麻。
天亮以后,他看清了屋里的人们,有些穿着矿工服装,有些穿着农民服装,他们都是蓬着头发,菜色的脸,眼睛陷在深深的眼眶里。脸上都留下一道道的血痕,破衣服上都染满了干巴巴的血迹。他们有气无力的伏在地上,交错着发出难受的哼哼声。
离小坡最近的一个四十来岁的庄稼人倚在墙上,他脸上的伤痕比别人更多,身上的衣服已被皮鞭抽得碎成片片,从破衣缝里露出的皮肉,都烂得开了花,肋骨突出的干瘦的胸脯,露在破衣外边,上面有一道道,一块块的伤疤,小坡看出那是火条和烙铁烙的。苦痛的折磨,使他的胸脯是那样吃力的一起一落。小坡怜悯的看着这庄稼人紫黑的,丛生着胡子的脸,他有一对明亮的眼睛,在深深的眼眶里炯炯发光。庄稼人看到小坡,怜惜的问:
“怎么被捕的?小兄弟!”
“在铁路上。……”小坡接着问,“你呢?”
“在山里。……”
听说山里,小坡就用异常亲热的眼光,望着这个穿农民服装的中年人。他将身子往前移了一下,把身下的碎草挪一些到对方的受伤的身子下边。他想到政委每天晚上讲的山里的故事,在那里的起伏的山岗上,密密的树林里,有好多他的穷兄弟“同志”在斗争。小坡突然有一阵高兴的情绪,他甚至想起了那支《游击队之歌》。但是他看到这中年人身上的伤,情绪就又低落下来,他抚着对方受伤的浮肿的手,同情而关心的问:
“疼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