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站上,我点了点人数,小车队的人都来齐了。我说:‘走!到洋行去看看,今天运啥货!’小车吱吱呀呀的都到洋行来了。一看,大门半开着,我心里有数呀!平时都是小车在外边等着,我一个人进去找三掌柜。这次我约了几个人一道进去。我先带他们到帐房。这里没有一个人,我坐下来,叫他们:‘到南屋里去看看三掌柜的起床了没有!’他们都到南屋去了。只听一阵啊呀声跑回来:‘二头!鬼子叫人杀了!’我故意装着不懂,问:‘什么?大惊小怪的?’他们说:‘鬼子掌柜的不知叫谁杀了。’我急忙站起来说:‘真的么?哪有这种事!跟我去看看!’他们都要跑,想离开这是非之地,可是被我喝住了:‘事到跟前,你们跑还行么?一个都不准跑。’我就往南屋走去。其实不看,我也知道发生什么事,不过一进门,却使我大吃一惊。大掌柜、二掌柜都死了,可是鬼子三掌柜却满头是血的坐在炕上。原来夜间我进去打他时,他早吓得蒙着头,裹着被子在地下滚,使我的枪没打准。头上那一枪,只在头皮上穿了一道沟,胸部的那一枪,由于他一滚,子弹从肋骨间穿过,却没打中要害,当时他是昏过去了,天亮时苏醒过来。由于他蒙着头,我没能打死他。可是也正因为这样,他也不晓得是我干的。所以我一眼看到他坐在炕上,虽然心里吃惊,可没敢流露出来,就假装惊慌的急忙跑上前去,叫着:‘太君!怎么了呀……’三鬼子说:‘夜里来了土八路,王的!你打电话!’我马上打电话给宪兵队,报告洋行出了事,又打电话给医院,叫派人来。不一会大队鬼子开来了,机关枪四下支着,鬼子端着刺刀围住院子,宪兵队进南屋检查,这时有些脚夫都偷偷的溜跑了,可是我硬拉几个人,在院里院外忙着,医院的汽车来了,我帮着把鬼子三掌柜抬上汽车,他临上汽车,看到我累得满头大汗,拍着我的肩说:‘你的好好的,我医院的出来,干活大大的……’我说:‘好好的,干活大大的!’送他进院了。……”
老周完全被王强谈的杀鬼子的故事所吸引住了,一听到鬼子送进了医院,他才松了一口气,说:
“真危险呀!以后没有什么事了吧?”
“没有什么事?”王强眨着小眼笑着说,“危险的事还在后边呢?你往下听吧!”他又接下去说:
“我在回来的路上,狠狠的吐了两口唾沫,心里说:‘奶奶个孙,鬼子才真是为钱不要命哩!’当我开始看着他满头是血,坐在炕上的时候,他样子很泰然,好像眼前的两具尸首,和他自己身上的伤,并不算什么似的,一点也看不到难过的样子。当时我就奇怪,也许是这些鬼子军官,打咱中国,杀人杀得太多了,手上的血也沾多了,看见血不算回事。可是等我送他上汽车,听他说干活大大的,我心里才明白了。原来洋行里大掌柜和二掌柜的权力很大,赚钱很多,三掌柜的官最小,常作杂活,不被重视。所以这一次他没被打死,满脑子金票的飞舞,代替了伤口的疼痛。他完全被一个欲望所占有,大掌柜、二掌柜的死,不但没使他难过,相反的却感到幸运,因为他的伤好了,就有希望作洋行的大掌柜了,今后可以大把的抓金票,发财。要当大掌柜,就离不开这班脚夫替他出力。他临上车要我好好干,就是拉拢我,要我今后为他出力。
“这个事情发生以后,我想鬼子总不会甘休的。准要开始捕人了。我也特别警惕。因为平时打一次岗,第二天就戒严,查户口,逮捕人,闹那么大动静。这一次白白丧失了两个军官,就会拉倒了么?不会的。可是一天,二天,三天都过去了,没有一点动静。车站上的鬼子像没事似的,每天还要我们装卸货。开头几天,有些胆小的,从那天见到鬼子的尸体后,就吓得不敢来了,怕受到连累,因为是我们一早发现的,容易惹起鬼子的疑惑。可是后来,看看没有什么事,就都又推着小车上站了。第四天人到齐了。我们一早正在车站上搬运货物,突然鬼子的骑兵包围了车站,四下架起了机关枪,我们所有的脚行,都被赶上了汽车,一直拉到宪兵队去了。“我在汽车上,看看所有被逮捕的人,只有我一个是参加这次事件的。我心想这次可完了。到了鬼子的宪兵队,不死也得剥一层皮。人们一提到宪兵队,头皮都会发麻。一进去,我们都被关进一个大院子里,地上铺着煤渣,鬼子端着刺刀,逼着大家脱下衣服,跪在煤渣上听候审问。每个人的膝盖都被尖利的煤渣刺得血呼呼的流。我是二头,还没等脱衣服,就被第一个喊去审问。鬼子宪兵队长亲自问案,旁边站着中国人的翻译官。宪兵队长问我:‘你的二头的?”我没鞠躬,只点了点头,回答说:‘是!’惹怒了旁边的翻译官,他想对鬼子讨好,给我一个下马威,只见他飞起一脚向我后腿踢来,并用手向我前胸一推,想把我甩个倒栽葱。可是我眼快,急用手向上一架,右腿猛力往后一蹬,只听扑通一声,翻译官仰面朝天甩到地上。我愤愤的低声骂他:‘你是不是中国人?’翻译官恼羞成怒,从地上爬起来,正要去抽东洋刀劈我,被鬼子宪兵队长拦住:‘你的不好,滚的!’骂了翻译官一句,就拉我到屋里去了。他很客气的把我让到椅子上坐下,说:‘刚才翻译官的不好,你的不要见怪;洋行的事,你的知道?’我说:‘我不知道!’宪兵队长翻了一下白眼,不相信的摇了摇头:‘你的二头的,洋行常常的在,这事你一定的知道。’他的眼睛狼样的盯住我的脸。我用眼睛迎着他说:‘我真的不知道。’鬼子的脸马上沉下来,在屋里走了一遭,然后站在窗前,指着玻璃窗外边一群跪着的人,对我说:‘他们里边谁的干活的,你的知道?说了没有你的事。’我摇摇头说:‘太君!那天晚上,我住在家里,没在车站上,我哪里能知道是谁干的呢?我不知道。”我这第三个不知道,使这个宪兵队长暴跳起来,拍的一声,捶着桌子,茶杯被震翻了。他刷的从腰里抽出洋刀,把刀放在我的脖子上,我的心一凉,耳边听到他叫着:‘你的二头,不知道,要杀了杀了你的。’我心里说:‘反正完了,’就又摇了摇头。可是,他的刀并没有砍下去,因为他问不出什么,是不会轻易杀了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