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这天起,隔一半天,家树总要到医院里来看寿峰一次,一直约有一个 礼拜下去,寿峰的病,果然见好许多;不过他这病体,原是十分的沉重,纵 然去了危险期,还得在医院里调养。医生说,他还得继续住两三个星期。秀 姑听了这话,非常为难,要住下去,哪里有这些钱交付医院,若是不住,岂 不是前功尽弃?但是在这为难之际,院役送了一张收条进来,说是钱由那位 樊先生交付了,收条请这里关家大姑娘收下。秀姑接了那收条一看,又是交 付了五十元,他为什么要交给我这一张收条,分明是让我知道,不要着急了。 这个人作事,前前后后,真是想得周到,这样看来,我父亲的病,可以安心 在这里调治,不必忧虑了。心既定了,就离开医院,常常回家去看看。前几 天是有了心事,只是向着病人发愁,现在心里舒适了,就把家里存着的几本 鼓儿词,一齐带到医院里来看。这一日下午,家树又来探病来了,恰好寿峰 已是在床上睡着了,秀姑捧了一本小册子,斜坐在床面前椅子上看,似乎很 有味的样子。她猛抬头,看见家树进来,连忙把那小本向她父亲枕头底下乱 塞,但是家树已经看见那书面上的题名,乃是《刘香女》三个字。家树道: “关大叔睡得很香,不要惊醒他。”说着,向她摇了一摇手。秀姑微笑着,便弯了弯腰,请家树坐下。家树笑道:“大姑娘很认识字吗?”秀姑道:“不 认识多少字。不过家父稍微教我读过两本书,平常瞧一份儿小报,一半看,还一半猜呢。”家树道:“大姑娘看的那个书,没有多大意思,你大概是喜 欢武侠的。我明天送一部很好的书给你看看吧。”秀姑笑道:“我先要谢谢 你了。”家树道:“这也值不得谢,很小的事情。”秀姑道:“我常听到家 父说,大恩不谢,樊先生帮我这样一个大忙,真不知道怎样报答你才好。” 说到这里,她似乎极端的不好意思,一手扶了椅子背,一手便去理那耳朵边 垂下来的鬓发。家树也就看到她这种难为情的情形,不知道怎样和人家说话 才好。走到桌子边,拿起药水瓶子看了看,映着光看着瓶子里的药水去了半 截,因问道。“喝了一半了,这一瓶子是喝几次的?”其实这瓶子上贴着的 纸标,已经标明了,乃是每日三次,每次二格,原用不着再问的了。他问过 之后,回头看看床上睡的关寿峰,依然有不断的鼻息声,因道:“关大叔睡 着了,我不惊动他,回去了,再见吧。”他说这句再见时,当然脸上带有一 点笑容,秀姑又引为奇怪了。说再见就再见吧,为什么还多此一笑呢?于是 又想到樊家树每回来探病,或者还含有其他的命意,也未可知。心里就不住 的暗想着,这个人用心良苦,但是他虽不表示出来,我是知道的了。正在她 这样推进一步去想的时候,恰好次日家树来探病,带了一部《儿女英雄传》 来了。当日秀姑接着这一部小说,还不觉得有什么深刻的感想,经过三天三 晚,把这部《儿女英雄传》,看到安公子要娶十三妹的时候,心里又布下疑 阵了。莫非他家里原是有个张金凤,故意把这种书给我看吗?这个人作事,好像是永不明说,只让人家去猜似的,这一着棋,我大概猜得不很离经;但 是这件事,是让我很为难的,现在不是安公子的时代,我哪里能去作十三妹 呢?这样一想,立刻将眉深锁,就发起愁来。眉一皱,心里也兀自不安起来。 关寿峰睡在床上,见女儿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便道:“孩子!我看你好像有 些不安的样子,你为着什么?”秀姑笑道:“我不为什么呀!”寿峰道:“这 一向子,你伺候我的病,我看你也有些倦了,不如你回家去歇两天吧。”秀 姑一笑道:“唉!你哪里就会猜着人的心事了。”寿峰道:“你有什么心事,我倒闲着无事,要猜上一猜。”秀姑笑道:“猜什么呢?我是看到书上这事。 老替他发愁。”寿峰道:“喝!傻孩子,你真是听评书吊泪,替古人担忧了。 我们自己的事,都要人家替我们发愁,哪里有工夫替书上的人发愁呢?”秀 姑道:“可不是难得樊先生帮了咱们这样一个大忙,咱们要怎样的谢人家哩。” 寿峰道:“放着后来的日子长远,咱们总有可以报答他的时候。咱们也不必 老放在嘴上说。老说着又不能办到,怪贫的。”秀姑听她父亲如此说,也就 默然。这日下午,家树又来探病,秀姑想到父亲怪贫的那一句话,就未曾和 他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