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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段:职业成长  学科:文学  发布:2022-05-04  ★★★收藏章节〗〖手机版

到了次日,也不曾吃午饭,说是要到大学校里去拿章程看看,就出门了。 伯和夫妇以为上午无地方可玩,也相信他的话。家树不敢在家门口坐车,上 了大街,雇车到水车胡同。到了水车胡同口上,就下了车,却慢慢走进去,一家一家的门牌看去。到了西口上,果然三号人家的门牌边,有一张小红纸 片,写了“沈宅”两个字。门是很窄小的,里面有一道半破的木格扇挡住,木格扇下摆了一只秽水桶,七八个破瓦钵子,一只破煤筐子,堆了秽土,还 在隔扇上挂了一条断脚板凳。隔扇有两三个大窟窿,可以看到里面院子里,晾了一绳子衣服,衣服下似乎也有一盆夹竹桃花;然而纷披下垂,上面是洒 满了灰土。家树一看,这院子是很不洁净,向这样的屋子里跑,倒有一点不 好意思。于是缓缓的从这大门踱了过去,这一踱过去,恰是一条大街,在大 街上望了一望,心想难道老远的走了来,又跑回家去不成?既来之则安之,当然进去看看。于是掉转身仍回到胡同里来,走到门口,本打算进去,但是 依旧为难起来:人家是个唱大鼓书的,和我并无关系,我无缘无故到这种人 家去作什么?这一犹豫,放开脚步,就把门走了过去。走过去两三家还是退 回来,因想她叫我找姓沈的人家,我就找姓沈的得了,只要是她家,她们家 里人都认识我的,难道她们还能不招待我吗?主意想定,还是上前去拍门。 刚要拍门,又一想:不对,不对!自己为什么找人呢?说起来倒怪不好意思 的。因此虽自告奋勇去拍门,手还没有拍到门,又缩转来了,站在门边,先 咳嗽了两声,觉得这就有人出来,可以答话了。谁料出来的人,在隔扇里先 说起话来道:“门口瞧瞧去,有人来了。”家树听声音,正是唱大鼓书的那 姑娘,连忙向后一缩,轻轻的放着脚步,赶快的就走,一直要到胡同口上了,后面有人叫道:“樊先生!樊先生!就在这儿,你走错了。”回头看时,正 是那姑娘的母亲沈大娘,一路招手,一路跑来,眯着眼睛笑道:“樊先生! 你怎么到了门口又不进去?”家树这才停住脚道:“我看见你们家里没人出 来,以为里面没人,所以走了。”沈大娘道:“你没有敲门,我们哪会知道 啊?”说着话,伸了两手支着,让家树进门去,家树身不由自主的,就跟了 她进去。只觉那院子里到处是东西。沈大娘开了门,让进一间屋子,屋子里 也是床铺锅炉盆钵椅凳,样样都有,简直没有安身之处。再转一个弯,引进 一间套房里,靠着窗户有一张大土炕,简直将屋子占去了三分之二,剩下一 些空地,只设了一张小条桌,两把破了靠背的椅子,什么陈设也没有。有两 只灰黑色的箱子,两只柳条筐,都堆在炕的一头,这边才铺了一条芦席,芦 席上随叠着又薄又窄的棉被,越显得这炕宽大,浮面铺的,倒是条红呢被,可是不红而黑了。墙上新新旧旧的贴了几张年画,什么《耗子嫁闺女》,《王 小二怕媳妇》,大红大绿,涂了一遍。家树从来不曾到过这种地方,现在觉 得有一种很奇异的感想。沈大娘让他在小椅子上坐了,用着一只白瓷杯,斟 了一杯马溺似的酽茶,放在桌上。这茶杯恰好邻近一只熏糊了灯罩的煤油灯,回头一看桌上,漆都成了鱼鳞斑,自己心里暗算,住在很华丽很高贵一所屋 子里的人,为什么到这种地方来。这样想着,浑身都是不舒服。心想:我莫 如坐一会子就走吧。正这样想着,那姑娘进来了。她倒是很大方,笑着点了 一个头,接上说道:“你喝水。”沈大娘道:“姑娘!你陪樊先生一会儿,我去买点瓜子来。”家树要起身拦阻时,人已走远了。屋子里剩了一男一女,更没有说话了。那姑娘将椅子移了一移,把棉被又整了一整,顺便在炕上坐 下,问家树道:“你抽卷烟吧?”家树摇摇手道:“我不会抽烟。”这话说 完,又没有话说了。那姑娘又站起来,将挂在悬绳上的一条毛巾牵了一牵,将桌上的什物移了一移,把煤油灯,和一只饭碗,送到外面屋子里去,口里 可就说道:“这些东西,也向屋里堆。”东西送出去回来,她还是没话说。 家树有了这久的犹豫时间,这才想起话来了,因道:“大姑娘!你也在落子 馆里去过吗?”这话说出,又觉失言了。因为沈大娘说过,是不曾上落子馆 的,姑娘倒未加考虑,答道:“去过的。”家树道:“在落子馆里,一定是 有个芳名的了。”姑娘低了头,微笑道:“叫凤喜。名字可是俗得很。”家 树笑道:“很雅致。”因自言自语的吟道:“凤兮凤兮!”凤喜笑道:“你 错了,我是恭喜贺喜的那个喜字。”家树道:“呀!原来姑娘还认识字。在 哪个学校里读书的?”凤喜笑道:“哪里进过学堂,从前我们院子里的街坊,是个教书的先生,我在他那里念过一年多书,稍微认识几个字,下论上就有 凤兮这两个字,你说对不对?”家树笑道:“对的,能写信吗?”凤喜笑着 摇了一摇头。家树道:“记帐呢?”凤喜道:“我们这种人家,还记个什么 帐呢?”家树道:“你家里除了你唱大鼓之外,还有别人挣钱吗?”凤喜道: “我妈接一点活作作。”家树道:“什么叫活?”凤喜先就抿嘴一笑,然后 说道:“你真是个南边人,什么话也不懂,就是人家拿了衣服鞋袜来做,这 就叫做活。这没有什么难,我也成,要不然,刮风下雨,不能出去怎么办?” 家树道:“这样说,姑娘倒是一个能干人了。”凤喜笑着低了头,搭讪着,将一个食指在膝盖上画了几画,家树再要说什么,沈大娘已经买了东西回来 了。于是双方都不作声,都寂然起来。沈大娘将两个纸包打开,一包是花生 米,一包是瓜子,全放在炕上,笑道:“樊先生!你请用一点,真是不好意 思说,连一只干净碟子都没有。”凤喜低低的道:“别说那些话,怪贫的。” 沈大娘笑道:“这是真话,有什么贫?”说毕,又出去弄茶水去了。凤喜看 了看屋子外头,然后抓了一把瓜子,递了过来,笑着对家树说道:“你接着 吧,桌上脏。”家树听说,果然伸手接了。凤喜笑道:“你真是斯文人,双 手伸出来,比我们的还要白净。”家树且不理她话,但昂了头,却微笑起来,凤喜道:“你乐什么?我话说错了吗?你瞧,谁手白净。”家树道:“不是,不是,我觉得北京人说话,又伶俐,又俏皮,说起来真好听。譬[pì]如刚才你所 说那句怪贫的,那个贫字,就有意思。”凤喜笑道:“是吗?”家树道:“我 何曾说谎?尤其是北京的小姑娘,她们斯斯文文的谈起话,好像戏台上唱戏 一样,真好听。”凤喜笑道:“以后您别听我唱大鼓书了,就到我家里来听 我说话吧。”沈大娘送了茶进来问道:“听你说什么?”凤喜将嘴向家树一 努道:“他说北京话好听,北京姑娘说话更好听。”沈大娘道:“真的吗? 樊先生!让我这丫头跟着你当使女去,天天伺候你,这话可就有得听了。” 家树道:“那怎敢当!”只说到这里,凤喜斟了一杯热茶,双手递到家树面 前,眼望着他,轻轻的道:“你喝茶,这样伺候,你瞧成不成?”家树接了 那杯茶,也就一笑。他初进门的时候,觉得这屋又窄小,又不洁净,立刻就 要走。这时坐下来了,尽管谈得有趣,就不觉时候长。那沈大娘只把茶伺候 好了,也就走开。家树道:“你这院子里共有几家人家?”凤喜道:“一共 三家,都是作小生意买卖的,你不嫌屋子脏,尽管来,不要紧的。”家树看 了她,嘻嘻的笑,凤喜盘了两只脚坐在炕上,用手抱着膝盖,带着笑容,默 然而坐。半晌,才问道:“你为什么老望着我笑?”家树道:“因为你笑我 才笑的。”凤喜道:“这不是你的真话,这一定有别的缘故。”家树道:“老 实说吧,我看你的样子,很像我一个女朋友。”风喜摇摇头道:“不能,不 能,您的女朋友,一定是千金小姐,哪能像我长得这样寒蠢。”家树道:“不 然,你比她长得好。”凤喜听了,且不说什么,只望着他把嘴一披,家树见 她这样子,更禁不住一阵狂笑。又谈了一会,沈大娘进来道:“樊先生!你 别走,就在我们这儿吃午饭去。没有什么好吃的东西,给您作点炸酱面吧。” 家树起身道:“不坐了,下次再来吧。”因在身上掏了一张五元的钞票,交 在沈大娘手里,笑道:“小意思,给大姑娘买双鞋穿。”说毕,脸先红了,因不好意思,三脚两步抢着出来,牵了一牵衣服,慢慢走着,走不多路,后 面忽然有人咳嗽了两三声,回头看时,凤喜笑着走上前,回头见没有人,因 道:“你丢了东西了。”家树伸手到袋里摸了摸,昂头想道:“我没有丢什 么。”凤喜也在身上一掏,掏出一个报纸包儿,纸包的很不齐整,像是忙着 包的,她就递给家树道:“你丢的东西在这里。”家树接过来,正要打开,凤喜将手按住,瞟了他一眼,笑道:“别瞧,瞧了就不灵,揣起来,回家再 瞧吧。再见!再见!”她说毕,也很快的回家去了。家树这时恍然大悟,才 明白了并不是自己丢下的纸包,心里又是一喜,要知道那纸包里究竟是什么 东西,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