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一会,刘将军已换了一件长衣,一面扣纽扣,一面走进屋来。沈大 娘因他脸上一点笑容都没有,就老远的迎着他,请了个双腿安。刘将军点了 点头道:“你姑娘太欺负我了。对不住,我教训了她一顿,你知道吗?”沈 大娘笑道:“她年轻,什么不懂,全靠你指教,怎样说是对不住啊!”刘将 军道:“你坐下,我有话要和你慢慢说。”他说毕,一抬腿,就坐在正中的 紫檀方桌上,指着旁边的椅子,沈大娘坐下了。刘将军道:“你娘儿俩今天 早晌做的事,我早知道了。你说出来,怎么回事。若是和你姑娘口供对了,那算我错了;若是不对,我老刘是不好惹的。”沈大娘一听,果然有事,料 着秀姑招呼的话没有错,就照着她的意思把话说了。刘将军听着口供相同,伸手抓了抓耳朵,笑道:“他妈的!我真糟糕,这可错怪了好人。其实这样 办,我也很赞成,明明告诉我,我也许可的,反正你姑娘是一死心儿跟着我 啊。你上楼给我劝劝她去,我还有事呢。”沈大娘不料这大一个问题,随便 几句话就说开了。身上先干了一把汗。到了楼上,只见凤喜眼睛红红的,靠 了桌子,手指上夹了一支烟卷,放在嘴里抽着,就在她抬着胳膊的当儿,远 远看见她手脉以下,有三条手指粗细的红痕。凤喜看见母亲,只叫了一声妈! 哇的一声就哭出来了。秀姑在旁看到,倒替她们着急。因道:“这祸事刚过 去,你又哭。”沈大娘一看这样子,就知道她受了不小的委屈,连忙上前,拉着她的胳膊,问道:“这都是打的吗?”凤喜道:“你瞧瞧我身上吧。” 说着,掉过背去,对了她的妈,沈大娘将衣襟一掀,倒退两步,拖着声音道: “我的娘呀!这都是什么打的,打得这个样子厉害?我的……儿。”只这一 个儿字,她也哭了。凤喜转过身,握着她母亲的手,便道:“你别哭,哭着 让他听到了,他一生气,那藤鞭子我可受不了。”秀姑道:“这话对。只要 说明白了,把这事揭过去了,大家乐得省点事,干吗还闹不休。”沈大娘道: “大姑娘!你哪里知道,我这丫头长这么大,重巴掌也没有上过她的头;不 料她现在跟着将军做太太,一呼百诺的,倒会打的她满身是伤。你瞧,我有 个不心痛的呀!”这几句话说着,正兜动了凤喜一腔苦水,也哽哽咽咽,哭 了起来。秀姑正待劝止她们不要哭,那刘将军却放开大步,走将进来。秀姑 吓了一跳,她母女两人正哭得厉害,他一不高兴,恐怕要打在一处,心里一 横,他果然那样做,今天我要拼他一下,非让他受一番教训不可。不料那刘 将军进来,却换了一副和蔼可亲的样子,对沈大娘笑道:“刚才你说的话,我听到了,你说你舍不得你姑娘,我哪里又舍得打她?可是你要知道咱们这 样有面子的人,什么也不怕,就怕戴绿帽子。无论怎么说,你们瞒着我去瞧 个小爷们,总是真的。凭了这一点,我就可以拿起枪来打死了她。”刘将军 说到这里,右手捏了拳头,在左拳心里,击了一下,又将脚一顿,同时这屋 子里三个女人,都不由得吃了一惊。刘将军又接着道:“这话可又说回来了,她虽然是瞒着我作的事,心眼儿里可是为着我。我抽了她一顿鞭子,算是教 训她以后不要冒失,我都不生气,你们还生气吗?”沈氏母女本就有三分怕 他,加上他又叮嘱了不许生气,娘儿俩只好掏出手绢,揩了一揩眼睛,将泪 容收了。刘将军对沈大娘道:“现在没事,你可以回去了。你在这里,又要 引着她伤心起来的。”沈大娘见女儿受了这样的委屈,正要仔仔细细和她谈 一谈,现在刘将军要她回家,心里未免有点不以为然,因笑道:“我不惹她 伤心就是了。你瞧,这屋子里弄得乱七八糟,我给她归拾归拾吧。”刘将军 道:“我这里有的是伺候她的人,这个用不着担心,你回去吧。你若不回去,那就是存心和我捣乱。”凤喜道:“妈!你回去吧!我不生气就是了。”沈 大娘看了看刘将军的颜色,不敢多说,只得低着头回去了。刘将军叫人来收 拾屋子,却带凤喜到楼下卧室里去烧鸦片烟,并吩咐秀姑跟着。到了卧室里,铜床上的烟家具是整日整夜摆着,并不收拾的。凤喜点了烟灯,和刘将军隔 着烟盘子,横躺在床上。刘将军歪了头,高枕在白缎子软枕上,含着微笑,看看凤喜,又看看秀姑,一只手先抚弄着烟扦子,然后向她点了一点,笑道: “烧烟非要你们这种人陪着,不能有趣味。”又指着秀姑道:“有了你,那 些老帮子我就看不惯了。你好好的巴结差使,将来有你的好处,我只要痛快,花钱是不在乎的。”秀姑不作声,扬了头只看壁上镜框中的西洋画。凤喜只 把烟扦子拈着烟膏子烧烟,却当不知道。
原来她本不会烧烟,因为到了刘家来,刘将军非逼着她烧烟不可,她只 得勉强从事。好在这也并非什么难事,自然一学自会。刘将军因她不作声,便问道:“干吗不言语,还恨我吗?”凤喜道:“说都说明白了,我还恨你 作什么呢。况且我作的事,本也不对,你教训我,是应该的。”说着,拿起 烟枪,在烟斗上装好了烟泡,便递了过来,在刘将军嘴上碰了一碰,同时笑 着向他道:“你先抽一口。”刘将军笑着捧了烟枪抽起来,因笑道:“你现 在不恨我了吗?”凤喜笑道:“我不是说了吗,你教训我也是应该的,怎么 你还说这话呢!”刘将军笑道:“你嘴里虽然这样说,可是你究竟恨我不恨,是藏在你心里,我哪里会知道?”凤喜道:“这可难了。你若是不相信,自 然我嘴里怎么说也不成;我又没有那样的本领,可以把心掏给你看。”刘将 军笑道:“我自然不能那样不讲理,要你掏出心来,可是要看出你的心来,也不算什么,只要你好好儿的唱上一段给我听,我就会看出你的心来了。你 果然不恨我,你就会唱得像平常一样,若是你心里不乐意,你就唱不好的。 你唱不唱?”凤喜笑道:“我为什么不唱?你要唱什么,我就唱什么。”刘 将军喷着烟,突然坐了起来,将大腿一拍道:“若是这样,我就一点不疑心 了。你随便唱吧,越唱得多,越是我不疑心。你别烧烟,我自己会来。”说 着又倒在床上,斜着眼睛,望了凤喜道:“你唱你唱。”凤喜看那样子,大 概是不唱不行,自己只轻轻将身子一转,坐了起来,只在这一转身之间,身 上的皮肤,和衣裤,互相磨擦,痛入肺腑,两行眼泪,几乎要由眼睛眶子里 抢了出来。但是这眼泪真要流出来,又是祸事。连忙低了头咳嗽不住,笑道: “烟呛了嗓子,找一杯茶喝吧。”于是将手绢擦了眼睛,自己起身倒了一杯 茶喝。刘将军道:“这两天你老是咳嗽,大概伤了风了,可是我这一顿鞭子,当了一剂良药,一定给你出了不少的汗。伤风的毛病,只要多出一点儿汗,那就自然会好的。”凤喜笑道:“这样的药,好是好,可是吃药的人,有些 受不了呢。”她说时,用眼睛斜看着刘将军微笑。刘将军笑道:“你这小东 西!倒会说俏皮话。你就唱吧!这个时候,我心里乐着呢。”凤喜将一杯茶 喝完了,就端了一张方凳子,斜对床前坐着,问道:“唱大鼓书,还是唱戏 呢?”刘将军道:“大鼓书我都听得腻了,戏是清唱没有味,你给我唱个小 调儿听听吧。”凤喜没有法子,只得从从容容的唱起来。唱完了一支,刘将 军点头道:“唱得不错。”因见秀姑贴近房门口一张茶几站着,便笑问道: “这曲子唱得很好听吗?你会不会?”秀姑用冷眼看着他,牙齿对咬着,几 乎都要碎开。这时他问起来了,也不好说什么,只微笑了一笑。刘将军对凤 喜道:“唱得好,你再唱一个吧。”凤喜不敢违拗,又唱了一个。刘将军听 出味来了,只管要她唱,一直唱了四个,刘将军还要听。凤喜肚子里的小调,向来有限,现在就只剩一e个四季相思了。这个老曲子,是家树教了唱的,一 唱起来就会想着他,因之踌躇着一会,才淡淡一笑道:“有是还有一支曲子,很难唱,怕唱不好呢。”刘将军道:“越是难唱的,越是好听,更要唱,非 唱不行。”说着,一头坐了起来,望着凤喜。凤喜看了看他,又回头看了看 秀姑,便唱起来。但是口里在唱,脑筋里人就仿佛在腾云驾雾一般,眼面前 的东西,都觉有点转动。唱到一半,头重过几十斤;身子向旁边一歪,便连 着方凳,一齐倒了下来。刘将军连连喝问道:“怎么了?”要知她生气也无? 下回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