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姑坐的所在,正是对着芦棚外的大道,更看得清楚。知道家树心中,是一定受了很大的刺激,要安慰他两句,又不知要怎样说着才好。家树脸对 着茶棚外呆了,秀姑又向着家树的脸看呆了。寿峰先是很惊讶,后来一想,明白了,便站起来,拍着家树的肩膀道:“老弟!你看着什么了?”家树点 了点头,坐将下来,微微的叹了一口气,脸却望着秀姑。寿峰问道:“我的 眼睛不大好,刚才车上下来的那个人,我没有十分看清楚,是姓沈的吗?” 秀姑道:“没有两天,你还见着呢,怎样倒问起我来?”寿峰道:“虽然没 有两天,地方不同呀,穿的衣服也不同呀;这一股子威风,更不同呀!谁想 得到呢?”寿峰这几句话,说得家树脸上一阵白似一阵,手拿着一满杯茶,喝一口便放下,放下又端起来喝一口,却只是不作声。秀姑一想:今天这一 会,你应该死心塌地,对她不再留恋了吧。因对寿峰道:“刚才我倒想向前 看看她的,反正我也是个女子,她就是有四个护兵,谅她也不能将我怎样。” 寿峰道:“那才叫多事呢。这种人还去理她作什么?她有脸见咱们,咱们还 没有脸见她呢。总算她还知道一点羞耻,避开了咱们了。”家树手摸着那茶 杯,摇着头,又叹了一口气。寿峰笑道:“樊家老弟!我知道你心里有些不 好过,可是你刚才还说了呢,桑田变成沧海,沧海变成桑田。那么大的东西,说变就变,何况一个人呢。我说一句不中听的话,你就只当这趟南下,她得 急病死了,那不也就算了吗?”秀姑笑道:“你老人家这话有些不妥,何不 说是只当原来就不认识她呢。若是她真得急病死了,樊先生能这样子吗?” 秀姑把这话刚说完,忽然转念,我这话更不妥了。我怎么会知道他不能这样? 我一个女子为什么批评男子对于女子的态度,这岂不现出轻薄的相来吗?于 是先偷看了看寿峰,再又偷看家树。见他们并没有什么表示,自己的颜色才 安定了。家树沉思了许久,好像省悟了一件什么事的样子,然后点点头对寿 峰道:“世上的事,本来难说定。她一个弱女子,上上下下,用四个护兵看 守着她,叫她有什么法子。设若她真和我们打招呼,不但她自己要发生危险,恐怕还不免连累着我们呢。”寿峰笑道:“老弟!你这人太好说话了。我都 替你生气呢,你自己倒以为没事。”家树道:“宁人负我吧。”寿峰虽不大 懂文学,这句话是明白的。于是用手摸着胡子,叹了一口气。秀姑更不作声,却向他微笑了一笑;笑是第一个感觉的命令,当第二个感觉发生时,便想到 这笑有点不妥,连忙将手上的小白折扇打开,掩在鼻子以下。家树也觉自己 这话,有点过分,就不敢多说了。坐谈了一会,寿峰遇到两个熟人,那朋友 一定要拉着过去谈谈,只得留下家树和秀姑在这里,二人默然坐了一会。家 树觉得老不开口又不好,便问道:“我去了南方一个多月,大姑娘的佛学,一定长进了不少了,现在看了些什么佛经了?”秀姑摇了一摇头,微笑道: “没有看什么佛经。”家树道:“这又何必相瞒。上次我到府上去,我就看 到大姑娘燃好一炉香,正要念经呢。”秀姑道:“不过是金刚经心经罢了。 上次老师傅送一本莲华经给我,我就看不懂;而且家父说:年轻的人看佛经,未免消磨志气,有点反对,我也就不勉强了。樊先生是反对学佛的吧?”家 树摇着头道:“不!我也愿意学佛。”秀姑道:“樊先生前程远大,为了一 点小小不如意的事,就要学佛,未免不值。”家树道:“天下哪有样样值得 做的事。这也只好看破一点吧!”秀姑道:“樊先生真是一片好心待人,可 惜人家偏不知道好歹。”家树将手指蘸着茶杯子里的剩茶,在桌上搽抹着,不觉连连写了好几个好字。寿峰走回来了,便笑道:“呵!你什么事想出了 神,写上许多好字。”家树笑了,站起来道:“我们坐得久了,回去吧。” 寿峰看他心神不定,也不强留,就约他参观这里的露天游戏场。
会了茶钱,一直顺着大道向南,见柳荫下渐渐芦棚相接,除茶酒摊而外,有练把式的,有说相声的,有唱绷绷儿戏,有拉画片的,尽头还有一所芦棚 戏园。家树看着倒也有趣,把心里的烦闷,解释了一小半。又走过去,却听 到一阵弦索鼓板之声,顺风吹来。看时,原来是柳树下水边,有一个老头子 带着一个女孩子在那儿唱大鼓书,周围却也摆了几条短脚长板凳。家树一看 到这种现象,不由得前尘影事,兜上心来,一阵头晕,几乎要摔倒在地。连 忙一手按住了头,站住了不动,寿峰抢上前,搀着他道:“你怎么了,中了 暑吗?”家树道:“对了,我闻到一种不大好的气味,心里难受得发昏了。” 寿峰见路边有个茶座,扶着他坐下。秀姑道:“樊先生大概坐不住了。我先 去雇一辆车来,送樊先生回去吧。”她一人走上前,又遇到一所芦棚舞台,这舞台比较齐整一点,门口网绳拦上,挂着很大的红纸海报,上面大书特书: 今天七月七日应节好戏天河配。秀姑忽然想起,父亲约了今天在什刹海相会,不能完全是无意的啊。本来大家谈得好好的,又遇见了那个人;但是他见那 个人,不但不生气,反而十分原谅她,那么,今天那个人没来,他又能有什 么表示呢。这倒很好,可以把他为人看穿了。她只是这样想着,忘了去雇车 子。寿峰忽然在后面嚷道:“怎么了?”回头看时,家树已经和寿峰一路由 后面跟了来。家树笑道:“大姑娘为什么对戏报出神,要听戏吗?”秀姑笑 着摇了一摇头,却见他走路已是平常,颜色已平定了,便道:“樊先生好了 吗?刚才可把我吓了一跳。”说到这个跳字,可又偷眼向寿峰看了一看,接 上脸也就红了。寿峰虽不曾注意,但是这样一来,就不便说要再玩的话,只 得默然着走了。到了南岸,靠了北海的围墙,已是停着一大排人力车,随便 可雇,家树站着呆了一呆,因问寿峰道:“大叔!我们分手吗?”寿峰道: “你身体不大舒服,回去吧。我们也许在这里还溜一溜弯。”秀姑站在柳树 下,那垂下来的长柳条儿,如垂着绿幔一般,披到她肩上。她伸手拿住了一 根柳条,和折扇一把握着,右手却将柳条上的绿叶子,一片一片儿的扯将下 来,向地下抛去。只是望着寿峰和家树说话,并不答言,那些停在路旁的人 力车夫,都是这样想着,这三个人站在这里不曾走,一定是要雇车的了。一 阵风似的,有上十个车夫围了上来,争问着要车不要?家树被他们围困不过,只得坐上一辆车子就拉起走了。只是在车上揭了帽子,和寿峰点点头说了一 声再会!寿峰对秀姑道:“我们没事,今天还是个节期,我带着你还走走吧。” 秀姑听说,这才把手上的柳条放下了,跟着父亲走。寿峰道:“怎么回事? 你也是这样闷闷不乐的样子。你也是中了暑了!”秀姑笑道:“我中什么暑? 我也没有那么大命啦!”寿峰道:“你这是什么话?中暑不中暑,还论命大 命小吗?”秀姑依旧是默然的跟着寿峰走,并不答复。寿峰看她是这样的不 高兴,也就没有什么游兴,于是二人就慢慢开着步子,走回家去。到了家之 后,天色也就慢慢的昏黑了。吃过晚饭,秀姑净了手脸,定了一定心事,正 要拿出一本佛经来看,却听得院子里有人道:“大姑娘!你也不出来瞧瞧吗? 今天天上这天河,多么明亮呀。”秀姑道:“天天晚上都有的东西,那有什 么可看的。”院子外有人答道:“今天晚上,牛郎会织女。”秀姑正待答应,有人接嘴道:“别向天上看牛郎织女了,让牛郎看咱们吧。他们在天上,一 年倒还有一度相会,看着这地下的人。多少在今天生离死别的人,换了一班,又是一班。他们俩是一年一度的相会着,多么好!我们别替神仙担忧,替自 己担忧吧。”秀姑听了这话,就不由得发起呆来,把看佛经的念头丢开,径 自睡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