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次日,已是阴历的七月七,家树想起秀姑的约会,吃过午饭,身上 揣了一些零钱,就到关家来。老远的在胡同口上,就看见秀姑在门外盼望着,及至车子走近时,她又进去了,走了进去,寿峰由屋里迎到院子里来,笑道: “不必进去了。要喝茶说话,咱们到什刹海说去。”家树很知道这老头儿脾 气的,便问道:“大姑娘呢?同走哇!”秀姑在屋子里咳嗽了两声,整着衣 襟走了出来,寿峰是不耐等了,已经出门。秀姑便和家树在后跟着。秀姑自 己穿了一件白褂,又系上一条黑裙,在鞋摊子上昨日新收的一双旧皮鞋,今 天也擦得亮亮的穿了,这和一个学生模样的青年男子在一处走,越可以衬着 自己是个朴素而又文明的女子了。走出胡同来,寿峰待要雇车,秀姑便道: “路又不远,我们走了去吧。”她走着路,心里却在盘算着,若是遇见熟人,他们看见我今天的情形,岂不会疑心到我……记得我从前曾梦到同游公园的 一回事,而今分明是应了这个梦了……她只管沉沉的想着,忘了一切。及至 到了什刹海,眼前忽然开阔起来,这才猛然的醒悟。家树站在寿峰之后,跟 着走到海边。原来所谓海者,却是一个空名。只见眼前一片青青,全是些水 田;水田中间,斜斜的土堤,由南至北,直穿了过去。这土堤有好几丈宽,长着七八丈高的大柳树;这柳树一棵连着一棵,这上堤倒成了一条柳岸了。 水田约摸有四五里路一个围子,在柳岸上,露出人家屋顶,和城楼宫殿来。 虽然这里并没有什么点缀,却也清爽宜人,所有来游的游人,都走上那道土 堤。柳树下临时支着芦席棚子,有小酒馆,有小茶馆,还有玩杂耍的。寿峰 带着家树走了大半截堤,却回头笑问道:“你觉得这里怎么样,有点意思吗?” 家树笑道:“反正比天桥那地方干净。”寿峰笑道:“这样说,你是不大愿 意这地方。那么,我们先去找地方坐一坐再说吧。”于是三个人放慢了脚步,两边找座。芦席棚里,便有一个人出来拦住了路,向三人点着头笑道:“你 们三位歇息吧。我们这儿干净,还有小花园,雅致的很!”家树看时,这棚 子三面敞着,向东南遥对着一片水田,水田里种的荷叶,乱蓬蓬的,直伸到 岸上来。在棚外柳树荫下,摆了几张红漆桌子,便对寿峰道:“就是这里吧。” 寿峰还不曾答言,那伙计已经是嚷着打手巾,事实上也不能不进去了。三人 拣了一副靠水田的座位坐下,伙计送上茶来,家树首先问道:“你说这儿有 小花园,花园在哪里?”伙计笑着一指说:“那不是?”大家看时,原来在 柳荫下挖大餐桌面大的一块地,栽了些五色小喇叭花,和西洋马齿苋,沿着 松土,插了几根竹竿木棍,用细粗绳子编了网,上面爬着扁豆丝瓜藤,倒开 了几朵红的黄的花朵。大家一见都笑了。家树道:“天下事,都是这样闻名 不如见面。北京的陶然亭,去过了,是城墙下苇塘子里一所破庙;什刹海现 在又到了,是些野田。”寿峰道:“这个你不能埋怨传说的错了。这是人事 有变迁。陶然亭那地方,从前四处都是水,也有树林子;一百年前,那里还 能撑船呢,而今水干了,树林子没有了,庙也就破了。再说到什刹海,那是 我亲眼得见的,这儿全是一片汪洋的大湖;水浅的地方,也有些荷花;而且 这里的水,就是玉泉山来的活水,一直通三海。当年北京城里,先农坛,社 稷坛,都是禁地,更别提三海和颐和园了。住在北京城里的阔人,整天花天 酒地,闹得腻,要找清闲之地,换换口味,只有这儿和陶然亭了。至于现在 的阔人,一动就说上西山。你想,那个时候,可是没汽车,谁能坐着拖尸的 骡车,跑那么远去?可是打我眼睛里看去,我还是乐意在这种芦席棚子下喝 一口水,比较的舒服。有一次,我到中央公园去,口渴了,要到茶座上找个 座儿,你猜怎么着?我走过去,简直没有人理会。叫了两声茶房,走过来一 个穿白布长衣的,他对我瞪着眼说:我们这儿茶卖两毛钱一壶。瞧他那样子,看我是个穷老头儿,喝不起茶。我不和他说就走了。你瞧一到了这什刹海,这儿茶房是怎样,我还是我上次到中央公园去穿着的那件蓝布大褂,可是他 老远的就招呼着我请到里面坐了。”家树笑道:“那总算好。大叔不曾把公 园里的伙计打上一顿呢。”寿峰道:“他和我一样,也是个穷小子,犯不着 和他计较。好像什刹海这地方,从前也是不招待蓝布大褂朋友,而今穿绸衣 的不大来,蓝布大褂朋友就是上客。也许中央公园,将来也有那样一天。” 家树道:“桑田变沧海,沧海变桑田,古今的事,本来就说不定。若是这北 京三海,改成四海,这什刹海,也把红墙围起,造起宫殿来,当然这里的水 田,也就成了花池了。”说着,将手向南角一指,指着那一带绿柳里的宫墙。
这一指之间,忽然看见一辆汽车,由南岸直开上柳提来。柳提上的人,纷纷向两边让开。这什刹海虽是自然的公园,可是警厅也有管理的规则。车 马在两头停住,不许开进柳堤上来。这一辆汽车,独能开到人丛中来,大概 又是官吏了。寿峰也看见了,便道:“我们刚说要阔人来,阔人这就来了! 若是阔人都要这样骑着老虎横冲直撞,那就这地方不变成公园也好。因为照 着现在这样子,我们还能到这儿来摇摇摆摆;若一抖起来,我们又少一个可 逛的地方了。”家树听着微笑。只一回头,那辆汽车,不前不后,恰恰停在 这茶棚对过。只见汽车两边,站着四个背大刀挂盒子炮的护兵,跳下车来,将车门一开,家树这座上三个人,不由得都注意起来,看是怎样一个阔人? 及至那人走下车来,大家都吃一惊。原来不是赳赳武夫,也不是衣冠整肃的 老爷,却是一个穿着浑身绮罗的青年女子。再仔细看时,那女子不是别人,正是凤喜。家树身子向上一站,两手按了桌子,啊了一声,瞪了眼睛,呆住 了作声不得。凤喜下车之时,未曾向着这边看来,及至家树啊了一声,她抬 头一看,也不知道和那四个护兵说了一句什么,立刻身子向后一缩,扶着车 门,钻到车子里去了。接着那四个护兵,也跟上车去,分两边站定,马上汽 车呜的一声,就开走了。家树在凤喜未曾抬头之时,还未曾看得真切,不敢 断定;及至看清楚了,凤喜身子猛然一转,她脚踏着车门下的踏板,穿的印 花亮纱旗衫,衣褶掀动,一阵风过,飘荡起来,因衣襟飘荡,家树连带的看 到她腿上的跳舞袜子。家树想起从前凤喜曾要求过买跳舞袜子,因为平常的 也要八块钱一双,就不曾买,还劝了她一顿,以为不应该那样奢侈,而今她 是如愿以偿了。在这样一凝想之间,喇叭呜呜声中,汽车已失所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