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上午,家树忽然接到家里由杭州来了一封电报,说是母亲病了,叫他赶快回去。家树一接到电报,心就慌了。若是母亲的病,不是十分沉重,也不会打电报来的。坐火车到杭州,前后要算四个日子,是否赶上母子去见 一面,尚不可知。因此便拿了电报,来和伯和商量,打算今天晚上搭通车就 走。伯和道:“你在北京,也没有多大的事情,姑母既是有病,你最好早一 天到家,让她早一天安心,就是有些朋友方面的零碎小事,你交给我给你代 办就是了。”家树皱了眉道:“别的都罢了,只是在同乡方面挪用了几百块 钱,非得还人不可。叔叔好久没有由天津汇款来了,表哥能不能代我筹划一 点?只要这款子付还了人家,我今天就可以走。”伯和道:“你要多少呢?” 家树沉吟了一会道:“最好是五百;若是筹不齐,就是三百也好。”伯和道: “你这话倒怪了,该人五百,就还人五百;该人三百,就还人三百;怎么没 有五百,三百也好呢?”家树道:“该是只该人三百多块钱。不过我想多有 一二百元,带点东西回南送人。”伯和道:“那倒不必,一来你是赶回去看 母亲的病,人家都知道你临行匆促;二来你是当学生的人,是消耗的时代,不送人家东西,人家不能来怪你。至于你欠了人家一点款子,当然是要还了 再走的好,我给你垫出来就是了。”家树听说,不觉向他一拱手,笑道:“感 激得很。”伯和道:“这一点款子,也不至于就博你一揖,你什么事这样急 着要钱?”家树红了脸道:“有什么着急呢。不过我爱一个面子,怕人家说 我欠债脱逃罢了。”伯和料想他一二月以来应酬女朋友闹亏空了,何小姐本 是自己介绍给他的,他就是多花了钱,自己也不便于去追究。于是便到内室 去,取了三百元钞票,送到家树屋子里来。他拿着的钞票五十元一叠,一共 是六叠。当递给家树的时候,伯和却发现了其中有一叠是十元一张,因伸着 手,要拿回一叠五元一张的去。家树拿着向怀里一藏笑道:“老大哥!你只 当替我饯行了,多借五十元与我如何?”伯和笑道:“我倒不在乎。不过多 借五十元,你就多花五十元,将来一算总帐,我怕姑母会怪我。”家树道: “不,不,这个钱,将来由我私人奉还,不告诉母亲的。”他一面说着,一 面在身上掏了钥匙,去开箱子,假装着整理箱子里的东西,却把箱子里存的 钞票,也一把拿起来,揣在身上,把箱子关了,对伯和道:“我就去还债了。 不过这些债主,东一个,西一个,我恐怕要很晚才能回来呢。”伯和道:“不 到密斯何那里去辞行吗?”家树也不答应他的话,已是匆匆忙忙走出大门来 了。今天这一走,也不像往日那样考虑,看见人力车子,马上就跳了上去,说着“大喜胡同,快拉”。人力车夫见他是由一所大宅门里出来的,又是不 讲钱的雇主,料是不错,拉了车子飞跑。不多时到了沈家门口。家树抓了一 把铜子票给车夫,就向里跑。凤喜夹了一个书包在胁下,正要向外走,家树 一手将她拉住,笑道:“今天不要上学了。我有话和你说。”凤喜看他虽然 笑着,然而神气很是不定,也就握着家树的手道:“怎么啦?瞧你这神气。” 家树道:“我今天晚上就要回南去了。”凤喜道:“什么?什么?你要回南 去!”家树道:“是的,我一早接了家里的电报,说是我母亲病了,让我赶 快回去见一面。我心里乱极了,现在一点办法没有。今天晚上有到上海的通 车,我就搭今晚上的车子走了。”凤喜听了这话,半晌作声不得,卜的一声,胁下一个书包,落在地上。书包恰是没有扣得住,将砚台墨水瓶书本所有的 东西,滚了一地。沈大娘身上系了一条蓝布大围襟,光了两只胳膊,拿起围 襟,不住的擦着手,由旁边厨房里三脚两步走到院子里,望着家树道:“我 的先生!瞧,压根儿就没听到说你老太太不舒服,怎么突然的打电报来了 哩?”说毕这话,望着家树只是发愣。家树道:“这话长,我们到屋子里去 再说吧。”于是拉了凤喜,一同进屋去。沈大娘还是掀起那围襟,不住的互 擦着胳膊。家树道:“你们的事我都预备好了。我这次回南迟则三个月,快 则一个月,或两个月,我一定回来的。我现在给你们预备三个月家用,希望 你们还是照我在北京一样的过日子。万一到了三个月……但是不能不能,无 论如何,两个月内,我总得赶着回来。”说着,就在身上一掏,掏出两卷钞 票来,先理好了三百元,交给沈大娘,然后手理着钞票,向凤喜道:“我不 在这里的时候,你少买点东西吧。我现在给你留下一百块钱零用,你看够是 不够?”那沈大娘听到说家树要走,犹如青天打了一个霹雳,什么话也说不 出来;及至家树掏出许多钱来,心里一块石头就落了地。现在家树又和凤喜 留下零钱花,便笑道:“我的大爷!你在这里,你怎样的惯着她,我们管不 着,你这一走,哪里还能由她的性儿呢。你是给留不给留都没关系,你留下 这些,那也尽够了。”凤喜听到家树要走,好像似失了主宰,要哭,很不好 意思,不哭,又觉得心里只管一阵一阵的心酸,现在母亲替她说了,才答道: “我也没有什么事要用钱。”家树道:“有这么些日子,总难免有什么事要 花钱的。”于是就把那卷钞票,悄悄的塞在凤喜手里,凤喜道:“钱我是不 在乎,可是你在三个月里,准能回来吗?”说着话,坐到椅子上,两手伏在 茶几上枕了头。家树道:“我怎么不回来?我还有许多事都没有料理哩。而 且我今天晚上走,什么东西也不带,怎么不回来呢?”说着,便在身上掏出 那张电报纸来,因道:“你看看,我母亲病了,我怎能……”凤喜站起来,按住他的手,向着他微笑道:“难道我还疑心你不成,你不要我,干脆不来 就是了,谁也不能找到陶宅去挨上几棍子;可是我心里慌得很,怎么办?” 于是就牵了他一只手按在胸前,果然隔着衣服,兀自感觉到心里卜突卜突乱 跳。家树便携着凤喜的手到屋子里去,软语低声的安慰了一顿;又说关寿峰 这人,古道热肠,是个难得的老人家,回头我到那里去辞行,我就拜托拜托 他常来看看你们,你们有什么事要找他帮忙,我知道他准不会推辞。凤喜道: “你留下这些钱,大家有吃有喝,我想不会有什么事。和人家不大熟,就别 去麻烦人家了。”家树道:“这也不过备而不用的一着棋罢了。谁又知道什 么时候有事,什么时候没事呢?”凤喜点点头,家树把各事都已安排妥当了,就是还有几句话,要和沈三玄说,恰是他又上天桥茶馆去了,只得下午再来 一趟。在沈家坐了一会,就到几个学友寓所告别;然后到关寿峰家来。
这时见寿峰光了脊梁,紧紧的束着一根板带在腰里。他挺直着一站,站 在院子当中,将那只筋纹乱鼓着的右胳膊,伸了出去。秀姑也穿了紧身衣服,把父亲那只胳膊当了杠子盘。四周屋檐下,男男女女,站了一周,都笑笑嘻 嘻地望着。秀姑正把一只脚勾住了她父亲的胳膊,一脚虚悬,两脚张开,做 了一个飞燕投林的势子。她头朝着下倒着背向上一翻,才看见了家树,卜的 一声,一脚落地,人向上一站,笑道:“哟!客来了,我们全不知道。”寿 峰一回转身来,连忙笑着点头,在柱上抓住挂的衣服穿了,因道:“这后门 鼓楼下茶铺子里,咱们又凑付了一个小局面,天天玩儿,他们哥儿们,要瞧 瞧我爷儿俩的玩艺儿。今天在家里,也是闲着,一高兴,就在院子里耍上了。” 那些院子里的人,见寿峰来了客,各自散了。寿峰将家树让到屋子里,笑道: “老弟台我很惦记你。你不来,我又不便去看你。今天你怎么有工夫来了? 今天咱们得来上两壶。”家树道:“照理我是应该奉陪,可是来不及了。” 于是把今天要走的话说了一遍,寿峰道:“这是你的孝心,为人儿女的,当 这么着。可是咱们这一份交情,就让你白来辞一辞行,有点儿说不过去。” 家树道:“大叔是个洒脱人,难道还拘那些俗套?”一句未了,秀姑已经换 了一身衣服出来,便笑问道:“樊先生这一去,还来不来呢?”家树道:“来 的。大概三个月以内,就回来的。因为我在北京还有许多事情没有办完呢。” 秀姑道:“是呀!令亲那边,不全得你自家照应吗?”她说着这话时,就向 家树偷看了一眼,手上可是拿了茶壶,预备去泡茶。家树摇手道:“不必费 事了。我今天忙得很,不能久坐了。三个月后,再见吧。”说着起身告辞,秀 姑也只说得一声再见。寿峰却握了他的手,缓步而行,一直送到胡同口上,家树站住了。对寿峰道:“大叔!我有一件事要重托你。”关寿峰将他的手 握着摇撼了几下,注视着道:“小兄弟!你说吧。我虽上了两岁年纪,若说 遇到大事,我还能出一身汗,你有什么事交给我就是了。办得到,办不到,那是另外一句话,但是我决不省一分力量。”家树顿了一顿,笑道:“也没 有什么重大的事,只是舍亲那边,一个是小孩子,她的上人,又不大懂事。 我去之后,说不定他们会有要人帮忙的时候。”寿峰道:“你的亲戚,就是 我的亲戚,有事只管来找我,他要是二更天来找我,我若是四更天才去,我 算不是咱们武圣人后代子孙。”家树连忙笑道:“大叔言重了。送君千里,终须一别,请回府吧。我们三个月后见。”寿峰微笑了一笑,握了一握手,自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