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多月以前,农建师“联委会”命令我到这个团场来“办学习班”。虽然这个武装连以关押本师各种犯人而闻名,使我有一个不祥的预感,但我还是抱着良好的意愿——我,一个年轻的“摘帽右派”,应该在这场史无前例的伟大运动中荡涤身上的污泥浊水,把自己彻底改造好。那天,妈给我炒了碗蛋炒饭,冲了碗酱油汤,为了不使汤泼出来,一直用手扶着摇摇晃晃的破桌看我吃完。我出了院墙,坐进在门口等我的吉普。妈像一尊塑像似地立在断墙的豁口中间,只有一绺白发在微风中拂曳。她忧伤的眼光从松垂的眼睑下凝望着我,给了我最后一点母爱的光辉,我再一次目测巷口自来水站到我家那口大缸的距离,看到那条用碎砖铺就的坑洼不平的小路,想到妈一个人今后生活的艰难,我的眼睛濡湿了。但是,我绝没有想到这就是永别。我在大学一年级时因为在《诗刊》上发表了一首歌颂人道主义的诗而被打成右派。开始。我虽然对给我的帽子有过怀疑,但一遍一遍的批判终于摧垮了我的自信。在思想检查中,我把自我谴责推到了极端,最后真的以为自己是罪孽深重的了。我痛心疾首,认为只有今后痛改前非,重新做人,才能报答党和毛主席的关怀。
所以,不论在六○年摘帽以前和以后,在学校和这个省的农业行政部门,我都以努力改造世界观和勤勤恳恳的工作受到领导的好评。后来,十几个农场合建成准军事组织——农建师,我仍然是一名称职的干事。我一直谨小慎微地在被指定的圈子里生活,从没有越出家门到机关的那条马路一步;文化大革命以来,也没有卷进什么派性斗争。这一次,我仍然以为是党和毛主席用另一种形式对我的考验和教育。来到这个小小的武装连,我一下子被这里幽美的景色迷住了。这里绿树环绕,渠水淙淙。长满夏秋作物的宽阔的条田,一档档平铺在一眼望不到边的原野上。两旁长着茸茸青草的乡间土路,温驯地在脚下蜿蜒。不论走到哪里,都能嗅到绿色植物在阳光下发出的热烘烘的香气。尽管无休无止的强度劳动折磨着我,我还是能享受到鲜明的、清新的、纯朴的自然美。这些可感可触的美的实体,当然比康斯太勃或柯罗那些细腻的风景画更动人。它经常使我心旷神怡,忘却疲劳,沉浸在逻想之中。
然而,此时此刻,生活却突然向我揭示出她的另一面,生活在这块美丽的土地上的人们本身,却是丑恶的、狰狞的、疯狂的。生活的真实,倒是人与人之间用心的恶毒和仇恨,以至于会搞出在自然灾害来临时,把我们弃于这间死屋,叫我们在死亡之前还要受最后一次恐惧的折磨这样残酷的事。
于是,按照作用力与反作用力相同的力学原理,从我内心里也激发出同等程度的对人的愤恨:下吧!冲吧!世界全部毁灭吧!什么宽阔的条田,什么青草茸茸的小径,什么武装连、农建师,连同我的肉体、希望、苦恼、遐想……全部冲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