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乱吃了几口饭,便漱口擦牙,洗手净面。二姨小姨伺候着余姥姥和你们的爹我穿上了簇新的号衣,戴上了鲜红的毡帽。小姨恭维我们说:
"师傅,师兄,活脱脱两个新郎官!"
余姥姥白了他一眼,嫌他多嘴多舌。咱这行的规矩是,干活之前和干活当中,严禁嬉笑打闹,一句话说不好,犯了忌讳,就可能招来冤魂厉鬼。菜市口刑场那里,经常平地里刮起一些团团旋转的小旋风,你们以为那是什么?那不是风,那是屈死的冤魂!
余姥姥从他的柳条箱里,取出了一束贵重的檀香,轻轻地捻出三支,就着祖师爷的神像前哆哆嗦嗦的烛火,点燃了,插在神案上的香炉里。姥姥跪下后,我们师兄弟三个赶紧跟着跪下。姥姥低声念叨着:
"祖师爷,祖师爷,今日进宫执刑,干系重大,望祖师爷保佑孩儿们活儿干得顺遂,孩儿们给您老人家磕头了!"
姥姥磕头,前额碰到青砖地面上,咚咚地响。我们跟着姥姥磕头,前额碰到青砖地面上,咚咚地响。蜡烛光影里,祖师爷的脸,油汪汪地红。我们各磕了九个头,跟着姥姥站起来,退后三步。二姨跑到外边去,端进来一个青瓷的钵子。小姨跑到外边去,倒提进来一只黑冠子白毛的大公鸡。二姨将青瓷钵子放在祖师爷的神案前,侧身跪在一边。小姨跪在了祖师爷神案前,左手扯着鸡头,右手扯着鸡腿,将鸡脖子神得笔直。二姨从青瓷钵子里拿起一把柳叶小刀,在鸡脖子上利落地一拉。开始时没有血,我们心中怦怦乱跳——杀鸡没血,预兆着执刑不顺——稍候,黑红的血,哧溜哧溜地响着,喷到青瓷钵子里。这种白毛黑冠子的公鸡,血脉最旺,我们每逢执大刑,都要买一只这样的公鸡来杀。一会儿,血流尽,将血献在供桌上,两个师弟,磕了头,弓着腰,退到后边去。我随着姥姥,趋前,下跪,磕头三个,学着姥姥的样子,伸出左手的食指和中指,从青瓷钵子里蘸了鸡血,一道道地,戏子化妆一样,往脸上抹。鸡血的温度很高,烫得指头发痒。一只公鸡的血,抹遍了两个脸。剩下的搓红了四只手。这时,我跟姥姥的脸和祖师爷的脸一样红了。为什么要用鸡血涂面?为了跟祖师爷保持一致,也为了让那些个冤魂厉鬼们知道,我们是皋陶[gāo yáo]爷爷的徒子徒孙,执刑杀人时,我们根本就不是人,我们是神,是国家的法。涂完了手脸,我和姥姥安静地坐在凳子上,等候着进宫的命令。
太阳冒红时。院内那几棵老槐树上,乌鸦呱呱叫。天牢大狱里,一个女人在嚎啕大哭。那是个谋杀亲夫的监斩候,每天都要哭一次,哭天哭地哭孩子,神志已经不正常。你爹我毕竟年轻,坐了不大一会儿,心中便开始烦乱,屁股也坐不稳了。偷眼看姥姥,正襟危坐,好似一口铁钟。你爹我学着姥姥的样子,屏息静气,安定心神。涂到脸上的鸡血已经干了,硬硬的,俺们的脸像挂了一层糖衣的山植球儿。我用心体会着甲壳罩脸的感觉,渐渐地感到心里恍恍惚惚,恍恍惚惚地跟着姥姥在一条很深很黑的地沟里行走。走啊,走啊,永远走不到尽头。
狱押司郎中曹大人,把我们引到两顶青幔小轿前,指指轿子,示意我们上轿。这突来的隆遇让你爹我张皇失措。你爹那时还没坐过一次轿子呢。看看姥姥,他老人家竟然也是木呆呆地,张着大口,不知道是想哭还是想打个喷嚏。轿旁一个下巴肥厚的公公,沙哑着嗓子,对我们说:
"怎么着?嫌轿子小了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