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爹我发疯般地向前跑,去追赶行刑队。只有在我拼命奔跑时,你奶奶才会暂时地闭上她的嘴巴。只要我的脚步一慢,她那令人心烦意乱的唠叨声就会在我的耳朵边上响起。你爹我不得不猛跑,为了逃避一个幽灵的唠叨,哪怕再被那些戴红缨子凉帽的兵勇扔到臭水沟里去。我尾随着行刑队,出了宣武门,走上通往菜市口刑场去的那条狭窄低洼、崎岖不平的道路。那是我第一次踏上这条天下闻名的道路,现在这条路上层层叠叠着我的脚印。城外的景象比城内立见萧条,道路两边低矮的房舍之间,夹着一片片碧绿的菜地。菜地里有白菜,有萝卜,还有一架架叶子萎黄、蔓子乱糟糟的豆角。菜地里有一些弯腰干活的人,他们对这支闹哄哄的行刑队大概很不在意,有的一边干活一边往路上冷冷地瞅一眼,有的只顾低头干活,连头都不抬。
到了临近刑场的地方,弯曲的道路突然消失在广阔的刑场里。刑场上垒起的高台的周围,站着一群无聊的闲人,闲人中夹杂着一些叫花子,那个打过我的独眼龙也在其中,可见这里也是他的地盘。士兵们催动马匹,排开了队形。那两个风度迷人的刽子手,打开了囚车,把犯人拖了下来。犯人的腿可能是断了,拖拖拉拉着,让我想起揉烂了的葱叶子。刽子手把他架到刑台上,一松手,他就瘫了,简直就是一堆剔了骨头的肉。刑台周围的闲人们嗷嗷地叫起来,他们对这个死囚的窝囊表现不满意。孬种!软骨头!站起来!唱几句啊!在他们的鼓舞下,囚犯慢吞吞地移动起来,一块肉一块肉地动,一根骨头一根骨头地动,十分地艰难。闲人们起声鼓噪,为他鼓劲加油。他双手按地,终于将上身竖起,挺直,双膝却弯曲着跪在了地上。闲人们喊叫着:
"汉子,汉子,说几句硬话吧!说几句吧!说,"砍掉脑袋碗大个疤",说"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那个囚犯却瘪瘪嘴,哇哇地哭了几声,然后高喊:
"老天爷,我冤枉啊!"
围观的人突然都闭住了嘴巴,傻呆呆地望着台上的人。两个刽子手风度依旧。这时,你奶奶的阴魂又在我的脑后唠叨起来:
"喊吧,儿子,好儿子,快喊,他就是你舅舅!"
她老人家的声音越来越急促,声调也越来越高,口气也越来越严厉,一股股阴森森的凉风直扑到我的脖子上,如果我不喊叫,她就要伸出手掐死我。万般无奈,你爹我冒着让凶狠的马兵用大刀劈死的危险,拖着三丈哭腔,高叫一声:
舅舅——
顷刻间,所有的目光都聚到了你爹身上。监斩官的目光、马兵的目光、闲人叫花子的目光——这些目光都被我遗忘,只有那死囚的目光让我终生难忘。他猛地昂起了血肉模糊的头,睁开了被血痴糊住的双眼,对着我,仿佛射出了两只红色的箭,一下子就把我击倒了。这时,那个黑胖的监刑官大喊一声:
"时辰到——"
随着他的喊叫,大喇叭一齐悲鸣起来,那些个马兵也都嘬着嘴唇,吹出了呜呜的声音。一个刽子手伸手揪住了死囚的小辫子,往前牵引着,使死囚的脖子直如棍子。另一个刽子手,用胳膊拐着刀,身体往右偏转,然后,潇洒地往左转回,噌,一道白光闪过,伴随着半截冤枉的哀鸣,前边那个刽子手已经把死囚的脑袋高高地举了起来。执刀的刽子手与他的同伴站成一排,面对着监刑官,齐声高呼:
"请大人验刑!"
一直骑在马上的黑胖大人,对着那颗悬空的人头一挥手,像与朋友告别似的,然后就扯缰转过马头,哒哒哒哒地驰离了刑场。这时,观刑的人们齐声欢呼,叫花子奋勇向前,挤在刑台周围,等待着上台去剥死囚的衣服。囚犯的腔子里,血如贯球,突突地冒出来。半截血脖子往上拱了拱,尸身猛地往前倒了,如同歪倒了一个大酒坛子。
你爹我终于明白了,监斩官不是我的舅舅,刽子手也不是我的舅舅,马兵中也没有我的舅舅,被砍去了脑袋的,才是我的舅舅。
当天晚上,你爹我找了棵歪脖子柳树,解下了裤腰带,挽了个扣儿,搭在树杈上,把脑袋钻了进去。爹死了,娘死了,惟一可投靠的舅舅,被人砍了脑袋。你爹我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是举目无亲,走投无路,索性死了利索。你爹就要摸到了阎王爷爷鼻子的时候,有一只大手托住了我的屁股。
他就是那个砍掉了我舅舅脑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