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少年天子。
福临今年刚满十六岁,团团的脸,细嫩而白皙的肤色,都还没有脱去童年的影子。高耸的鼻梁,细长的眼睛,眉尖上耸、眉梢略略下沉的黑眉,却已画出爱新觉罗氏直系子孙的特征。他的眸子非常明亮,光芒闪烁不定,在欣喜或发怒时,黑瞳仁的光泽象火焰一样炽热灼人。丰厚红润的嘴唇,轮廓清晰,总是湿滋滋的。唇的四周柔毛茸茸,还不能算是胡须。
他走路轻捷有力,腰部很有弹性,这跟他爱好骑射有很大关系。只是,青春的步态被帝王的威仪压制着不能舒展,仿佛一道激流被束在狭窄迂折、布满巨石的河床中。
他走近汤若望。
"不知圣驾降临,有失远迎,吾皇恕罪!"汤若望用流利的汉语,说着一整套礼仪上规定的辞句。
"玛法,朕不是免你跪拜了吗?本想不让你知道,一直走到你住处的。"汤若望起立,碧蓝的眼睛满含慈和的微笑:"皇上的八百扈驾足以动地摇山,若望虽老朽,也不会不知觉啊!"福临一笑,抢先登上台阶。汤若望连忙随后相陪。御前侍卫、太监、三百多名卤簿銮仪校,仿佛一条长长的、越来越宽的楔形尾巴,紧紧贴在福临身后,跟进了大门,护军营兵马则在大门外守护。
皇帝亲临民宅,非常稀罕。福临亲政以来,只到郑亲王济尔哈朗府中去过一次。济尔哈朗是叔辈,又是太宗皇帝遗命的辅政王。而福临拜访汤若望,已是第五次了。
大门内有一片宽阔的空场,铺着整齐的石板,正可以放置那条金碧辉煌、五色缤纷的大尾巴。福临停步,向随从们平静而庄重地下令:"你们都留下,不必随行。""喳!喳!"那些跑得满头大汗的御前侍卫们,虽说都是贵胄子弟,年龄也大得多,却都一字儿跪下,恭敬领命。
一个身段细巧、面庞俊俏的红衣太监抢前一步跪倒:"启禀万岁爷,奴才们跟去侍候。"福临一摆手,头都不回地大步穿过空场,走进辟有三座门的白色大理石凯旋坊。只有汤若望跟着他去了。
大清皇帝怎么会有一个日尔曼族的外国玛法呢?
事情要追溯到福临亲政那年。三月里,福临率领几乎全部亲贵朝臣到口外行猎,仅郑亲王、巽亲王奉皇太后命留守京师。
一天,汤若望住处忽然来了三位满洲妇人,声称是郑王府眷属,因郡主患了重病,福晋不相信太医,想请博学知天象的汤若望医治。汤若望细心询问了郡主的症状,断定不过是春季最常见的感冒。他把一面十字架圣牌交给来人说:"请郡主将这圣物挂在胸前,四天之内便可痊愈。"五天之后,三位妇女又来了,拿三百两银子和五片金线织锦酬谢汤若望,并尊他为神仙。因为郡主果然在四天内康复了。又过了五天,她们再来送钱。汤若望起了疑心,不肯接受。她们就大方地把这笔钱捐给了教会。
不久,一位蒙古妇人拜访汤若望,捐给他一笔更大的款子。汤若望说他从不接受来历不明的捐赠,这才迫使她吐露了真情:她的女主人,便是当今皇上的母亲庄太后。那位患病的郡主,是即将立为皇后的蒙古格格,也是皇太后的亲侄女。她又说,皇太后感激汤若望,今后要象对父亲一样礼敬他,愿时时听从他的指教。
汤若望虽然很惊奇,却不失时机地请这位蒙古妇人向皇太后转达一个对他的传教事业至关重要的忠告:皇太后是一国之母,迷信喇嘛僧徒是不明智的,会遭到有学识有理性的人们的非议。
皇太后很快就差人答复了汤若望这位义父:她不能立刻斥退喇嘛僧徒,只能渐次施行,但决不会允许他们干预国家政事。
这"父"与"女"从此竟以礼敬相崇尚,直接影响到皇太后的亲子顺治皇帝。十年前,内秘书院大学士范文程在入关进京的战乱中保护了汤若望,并把他作为博学多才的天算学家推荐给朝廷。后来他又向年轻的皇帝引见这个高大的蓝眼金发外国人。第一次见面,福临就被这位传教士的仁慈的长者风度、渊博的学识和明睿幽默的谈吐迷住了,极其赞赏母后和范大学士的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