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是凄然一笑,深深点头。
“我最不理解的不是那些诬陷我的人,而是我遭诬陷后那些老朋友们的态度,他们明知全是诬陷,只要出来说一句话,对我是巨大的帮助,对他们又毫无损害,但一连好几个月,他们都不知道到哪里去了……”
“当事情过去之后,他们又都冒出来了,对吗?”我问。
“正是,冒出得既及时又整齐。”他说。
我只能又一次,凄然一笑,轻轻点头。……
有一批优秀的律师是我这方面的老师。他们经常向我讲述手上正在承办的各种案子,这些案子,在法律上都能明白裁决,但在友情上留下的谜团却显得越来越怪异,连这些智慧的律师也只能徒叹奈何。
律师们告诉我,很多被告和原告都是朋友,而且一度还称得上是生死莫逆、荣辱与共的朋友,当原告不得不要对老友起诉的时候,图的往往不是法律上的输赢而是友情上的是非,但友情上的是非怎能靠法庭来裁决?
律师们还告诉我,也有一些原告,在法律上是胜者,在友情上却是豺狼。例如已有不止一位原告利用友情,先在几位合作的朋友间骗得单独的名义,然后再利用法律,置合作者于非法地位。
律师们说,这些案子使我们痛苦,因为法律常常无法保护君子而惩罚小人,尤其在君子重情而轻法、小人玩情而懂法的情况下,更是如此。但我们律师也是人,常常在官司过后,成了我们的失败了的对手的朋友。
律师们的这些话,我有能力感应,这都应感谢几年前的那次友情事件。现在回想,如果没有这种经历,仍然一味不分青红皂白地朋友来朋友去,人生中会加添着多少虚假和脆弱。经过几度洗刷,我结实了。
乍一看,我似乎更多地注意到了友情的阴暗面,其实并不。我曾在阴暗面中困惑过,痛苦过,但后来终于明白,友情的来去是一个探测仪,告知你与原先进入的那个层面的真实关系。如果在一个领域,一群朋友突然没有理由地冷眼相对,栽赃构陷,那就意味着你可以离开了。你本来就不应该出现在这里,临时给你的笑脸只是索取巴探询,等探询明白,彼此无法调和,你的存在只能给这个村寨带来不安宁,而你住在这个村寨中也非常不安全,那就应该上路。昨日的友情,早已消失在黄昏的牛粪火中,繁星在天,眼前隐约有一条出山的路。不必告别,不要留话,这一切都失去了意义,快步离开要紧。
高山流水
常听人说,人世间最纯净的友情只存在于孩童时代。这是一句极其悲凉的话,居然有那么多人赞成,人生之孤独和艰难,可想而知。
我并不赞成这句话。孩童时代的友情只是愉快的嬉戏,成年人靠着回忆追加给它的东西很不真实。友情的真正意义产生于成年之后,它不可能在尚未获得意义之时便抵达最佳状态。
其实,很多人都是在某次友情感受的突变中,猛然发现自己长大的。仿佛是哪一天的中午或傍晚,一位要好同学遇到的困难使你感到了一种不可推卸的责任,你放慢脚步忧思起来,开始懂得人生的重量。就在这一刻,你突然长大。
我的突变发生在十岁。从家乡到上海考中学,面对一座陌生的城市,心中只有乡间的小友,但已经找不到他们了。有一天,百无聊赖地到一个小书摊看连环画,正巧看到这一本。全身像被一种奇怪的法术罩住,一遍遍地重翻着,直到黄昏时分,管书摊的老大爷用手指轻轻敲了敲我的肩,说他要回家吃饭了,我才把书合拢,恭恭敬敬放在他手里。
那本连环画的题目是:《俞伯牙和钟子期》。
纯粹的成人故事,却把艰深提升为单纯,能让我全然领悟。它分明是在说,不管你今后如何重要,总会有一天从热闹中逃亡,孤舟单骑,只想与高山流水对晤。走得远了,也许会遇到一个人,像樵夫,像隐士,像路人,出现在你与高山流水之间,短短几句话,使你大惊失色,引为终生莫逆。但是,天道容不下如此至善至美,你注定会失去他,同时也就失去了你的大半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