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们的情况,最应该多问又最不便多问。没见到几位当年最熟悉的老师,暗自忐忑,却只敢在热烈的场面中留半个心眼悄悄搜寻。多搜寻到一个,多一分惊喜。我的语文老师穆尼先生已于去年逝世,今天有一位中年女子特地赶到校庆会场来找我,她是穆尼老师的女儿。她说,穆尼老师临终前几次留话,要把他的藏书全部移赠给我。我和同学们一听都吓了一跳,因为我们都知道那是一个近似图书馆的庞大收藏。穆尼老师终生贫寒,全是为了购置这些书;他的家庭几十年来一直局促在难于转身的狭隘空间里,全是为了堆放这些书。他藏书,不是为了著书立说,只是为了备课,备好一节节的中学语文课;而当他无法再用这些书籍备课的时候,也就毫不犹豫地决定把它们全都交给某个他认为成绩较好的学生。我当然不可能真去接受这份无价的馈赠,何况我现在连自己的藏书也已经完全无法对付,但面对穆尼老师的女儿我还是不能不心情沉重:毕业那么多年,我去拜访老师也就一二次罢了,而老师的遗言却突然使这架人情的天平严重失衡。天地间最大的人情失衡,第一产生于父母与子女之间,第二产生于老师与学生之间。子女和学生痛切地发现这种失衡时,大多已无法弥补。
蓦然一愕,我站住了:迎面走来教化学的姜青老师,我化学成绩不好,三十年后还保留着对她的畏惧。姜老师清瘦典雅,依然戴着那副眼镜,笑得那么高贵。“有一件事我要向你道歉。”她说,“几年前,你还在做院长,我在一家饮食店里遇到你们学院的一帮学生,他们大声喧哗,不按次序,把先来的顾客挤在一边,而在他们的喧哗中又老是夹带着你的名字。我忍不住了,走过去要他们遵守秩序,并且告诉他们,做你们院长的学生不必如此炫耀,我是你们院长的老师,有资格教育你们——你看,我在一个不适当的地方冒用了你的名字。”
我连忙问,结果如何,姜老师说:“这帮孩子不错,我原以为他们会把我说成骗子骂我一顿,没有,他们立即安静了,乖乖地排到了我们后面。”我安慰地笑了,想象着姜老师柔声柔气间的威仪,三十年前在化学课上就领受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