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嘛弄得她鸡哇喊叫?”
草儿说:
“她趾头硬,掰这个,那个就翘起来。”
潘妈骂道:
“死鬼!你掰第二个和最小一个趾头,中间那个和第四个不用掰就带着弯下去了!”
草儿改了法儿,美子也不叫了。
香莲心想,潘妈真是地道行家。当初若不是她救自己,自己哪来的今天。不管后来的仇怨,总得记得人家过去的恩德才是。她便叫桃儿搬个瓷墩子过去。
桃儿把瓷墩子撂在潘妈身边说:
“大少奶奶叫您坐下来歇歇。”
谁料潘妈理也不理,只盯着几个孩子每一双脚。裹好后,上去一一查看。有的拿手握正,有的往弯处勒勒,有的往脚心压压,每只脚都得打内侧够得上脚尖才行。最后从头上摘下个篦子,一边篦头发的齿儿,一边是三寸小尺,挨着个儿横量竖量斜量整个量分段量。量罢,冷冷说声:“成啦!”眼也不瞅香莲,扭头回房去了。
香莲对桃儿悄悄说一句,桃儿去打香莲房里领出个小闺女,大伙全都一惊,以为莲心找到,脚也裹上穿著小鞋。待到近处看脸儿并不是,只穿戴都是莲心的。原来给莲心找的替身。这也叫白金宝小小虚惊一场。
香莲带着两个男佣人走进灵堂,三人一左一右一上,托住佟忍安的头一抬,香莲说:
“看罢,中间那就是莲心,左边是月桂,月兰,另一边是美子,全裹上了!”
佟忍安本来好赛没了气儿,可这一下赛活了!眼珠子滴溜溜一扫,把这些孩子下边一横排裹成粽子似菱角似笋尖似小脚看过,立时刷刷冒光分外神采,就赛一对奇大珍珠。香莲知道这叫“回光返照”。没等跟左右佣人说声“当心”,只见佟忍安大气一吐,直把嘴唇上的胡子立起来,眼珠子一翻,胸脯一拱,腿一蹬,完了。甭说香莲,两个男佣人也怕了,手托不住,脑袋“匡”当一声落在床板上,赛个瓜掉在地上。眼睛没用人合,自己就闭上。脸皮再没有那种可怕灰色,润白润白,一片静,好比春天的湖面。
香莲大叫一声:“老爷子,您可不能扔下我们一大家子孤儿寡母走啊!”又跺脚,又捶床边。满院子大人小孩也都连喊带叫大哭大闹,小孩哭得最凶。不知哭爷爷死还是哭自己小脚疼。香莲一声接一声喊着:“您太狠啦,您太狠啦......您叫我怎么办呀!”这声音带尖,往人耳朵里去可就不往死人耳朵里钻。
只有潘妈那里没动静,门闭着,大黑猫趴在墙头,下巴枕在爪子上,朝这边懒懒的看。
依照老祖宗传下的规矩,人死后停在灵堂,摆道场请和尚老道念经,超度亡魂,这叫累七作斋。作斋多少天自己定,一七是七天,二七十四天,三七二十一天,七七往上累。有钱人都尽劲往上累。这据说是道光五年,土城刘家死了老爷子,念经念到第三天,轮到一群尼姑念着细吹细打的姑子经。老爷子忽然翻身坐起,吓得家里守灵的人乱跑,姑子们都打棚子跳下来,扭了脚,以为老爷子炸尸了。只见老爷子伸出两条胳膊打个哈欠,揉揉眼,冲人们嚷:“你们这是干嘛?唱大戏?我饿啦!”有胆大的上去一看,老爷子真的还了阳。那年头,假死的事常有。打那儿天津有钱人家作斋要作到七七四十九天,把人撂味儿了才入殓出殡下葬安坟。
佟家作斋已经入了七七。出大殡使的鸾驾黄亭伞盖魂轿鬼幡铭旌炉亭香亭影亭花亭纸人纸马金瓜玉杵朝天凳开道锣清道旗闹哀鼓红把血柳白把雪柳等等,打大门口向两边摆满一条街,好赛一条街都开了铺子。倚在墙外边的拦路神开路鬼,足有三丈高,打墙头探进半个身子,戴高帽,披长发,耷拉八尺长的红舌头,吓得刚裹了脚赖在床上的小闺女们,不敢扒窗往外瞧。戈香莲、白金宝、董秋蓉三位少奶奶披麻穿孝,日夜轮班守在灵前。怪的是佟绍华一直没露面,多半跑远了不知信儿,要不正是打回来独掌佟家的好机会。白金宝盼他回来,戈香莲盼佟忍安还阳。无论谁如了愿,佟家大局就一大变。可是四十多天过去了,绍华影儿也不见,佟忍安脸都塌了,还了阳也是活鬼。派去给佟绍富尔雅绢送信的人,半道回来说,黄河淮河都发水截住过不去,再打白河出海绕过去也迟了。守灵的只是几个媳妇。这就招来许多人,非亲非友,乃至八竿子打不着的,没接到报丧帖子也来了,借着吊唁亡人来看三位少奶奶尤其大名鼎鼎戈香莲的小脚。平时常来的朋友反倒都没露面。这真是俗话说的,马上的朋友马下完,活时候的朋友死了算。香莲的心暗得很。
可嘛话也不能说死。出殡头一天,大门口小钟一敲,和尚鼓乐响起,来一位爷们儿,进门扑到灵前趴下就咚咚咚咚咚连叩五个头,人三鬼四,给死人向例叩四个,这人干嘛多叩一个头?香莲的心一下跳到嗓子眼儿,以为佟绍华抱愧奔丧来了。待这人仰起一张大肉脸,原来是牛凤章,苦丧脸咧大嘴说:“佟大爷,您一辈子待我不薄,可我有两件亏心事对不住您。头件事把您坑了......这二件事您要知道也饶不了我,我没辙呀!您这个......”说到这儿,只见香莲眼里射出一道光,比箭尖还尖,吓得他跳过下边句话,停一下才说:“您变鬼可别来抓我呀!您看着我二十多年来事事依着您,我还有上下一家子人指我养活呢!”说完哇哇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