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炮
女人骑跨着门槛,肩膀依靠着门框,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地站着,抿着嘴唇,眼睛盯着我的脸,似乎是在听我诉说。她那两条几乎连成一线的眉毛,不时地蹙起来,好像在回忆久远的往事。我的诉说在这样两只黑眼睛的注视下难以为继。我贪恋着她的眼睛但不敢与她对视。在她锋利的目光下,我感到浑身紧张,嘴唇也像冻僵了。我很想与她说点什么,问问她的姓名?问问她的来历?但是我没有勇气。可是我又十分地想和她亲近。我的眼睛贪婪地盯着她的腿,她的膝盖。她的大腿上有几片青紫,膝盖上有一道明亮的疤痕。她距离我这样近,身上那股跟刚煮熟的肉十分相似的气味,热烘烘的散发出来,直入我的内心,触及我的灵魂。我实在是渴望啊,我的手发痒,我的嘴巴馋,我克制着想扑到她的怀抱里去抚摸她、去让她抚摸我的强烈愿望。我想吃她的奶,想让她奶我,我想成为一个男人,但更愿意是一个孩子,还是那个五岁左右的孩子。过去的生活场景,浮上我的心头。我首先想起的,是我跟随着父亲,去野骡子姑姑家吃肉的情景。想起父亲趁着我埋头吃肉,偷亲野骡子姑姑的粉脖子,野骡子姑姑停下正忙着切肉的手,用屁股撅了他一下,压低了嗓门,沙沙地说:骚狗,让孩子看见……我听到父亲说:看见就看见,我们爷俩是哥们儿……我想起了肉锅里热气腾腾,香气像浓雾一样弥漫……就这样天色暗了,那件晾在铸铁香炉上的红色衣裳,变成了酱紫色。蝙蝠飞行的高度降低了,银杏树在地上投下厚重的阴影。天色如黛,天幕上出现了闪烁的星辰。蚊虫开始在庙堂里哼哼,大和尚双手按着地,缓慢地站了起来。他转到塑像后边。我看一眼女人,她已经进了门,跟随着大和尚到了后边。我跟随在她的后边。大和尚摸到一个打火机,打着火,点燃了一个白色的、粗大的蜡烛头,插到沾满蜡油的烛台上。打火机金光闪闪,一看就知道是名贵的东西。女人神态自若,轻车熟路,仿佛是在自己家里一样。她端起烛台,走进大和尚和我睡觉的小屋。屋子里那个我们煮饭用的煤球炉子上,坐着一个黑色的铁锅,锅里的水已经沸腾。她将烛台放在一个紫色的方凳上,看着大和尚,不说话。大和尚扬起下巴,往房梁上指了指。我看到,那里吊着两穗谷子,在跳动的烛光下,宛如黄鼠狼的尾巴。她踩着方凳,掐下三个谷码子,然后跳下来,将谷码子放在手中搓搓,捻去糠皮,再放到嘴边吹吹,几十粒黄澄澄的谷米就在她的手中了。她将手中的谷米投放到锅里,盖上了锅盖。然后坐下来,静静地,一点声息也不出。大和尚坐在土炕边上,呆着,也不说话。他耳朵上的那些苍蝇,不知何时已经飞走,显出来耳朵的真实面目。大和尚的耳朵单薄、透明,看上去很不真实。也许是苍蝇们把他耳朵里的血液全部吸干了吗?我想。蚊子在我们头上哼哼不止,还有许多的跳蚤,碰撞我的脸皮,有几只还趁着我张口的时候蹦进了我的嗓子眼里。我对着空中捞了一把,感觉到有许多的蚊虫和跳蚤进入了我的掌握之中。我在屠宰村长大,见多了杀戮,泯灭了善知识,但既然想拜大和尚为师,不杀生,就是起码的准则。我张开手,让它们该飞的飞走,该跳的跳走。
垂死的猪的叫声响彻村子,那是村子里的屠户已经开杀。煮肉的香气弥漫了村子,那是村子里卖烧肉的人家在备货。我们的车装好,马上就该上路了。母亲从车座下抽出摇把子,插到车头前的十字孔里,深吸一口气,弯下腰,叉开腿,费劲地摇起来。起初几圈很是凝滞,渐渐地润滑起来。母亲的身体起伏着,动作勇猛,富有爆发力,完全是男人的动作。柴油机的飞轮哧溜溜地转动着,排气管子里发出吭哧吭哧的声音。母亲把第一波力气耗尽,猛地直起腰,大口地喘息着,好像刚从水里把脑袋钻出来。柴油机飞轮转动几圈就停了,第一次发动失败。我知道第一次发动不可能成功,进入腊月之后,发动机器就成了我们娘俩最头痛的事情。母亲用祈求的眼色看着我,希望我能帮她摇车。我抓起摇把子,使出吃奶的力气,才让柴油机的飞轮转动起来,但刚摇了几圈我就感到筋疲力尽,一个长年捞不到吃肉的人,哪里会有力气?我撒了手,摇把子反弹回来,把我打倒在地。母亲大惊失色,扑上来问我。我躺在地上装死,心里充满快感。如果摇把子把我打死,首先打死的就是她的儿子,然后死的才是我。无肉的生活有什么好留恋的?与捞不到吃肉的痛苦相比,让摇把子抽一下算个什么?母亲把我拉起来,上下检查了一番她儿子的身体,看看完整无缺,就把我搡到一边,用恨铁不成钢的态度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