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看到,在月光下蹿跳的狗,不是为了锻炼它们的身体,它们是妄想跳跃栏杆,到更广大的天地里去过更加自由自在的生活。它们吃了肉喝了血之后,智力水平也大幅度地提高,它们一定预感到了自己的下场,那就是在冬天到来之后,被捉到注水车间里注水,注得体态臃肿,迈步艰难,连眼睛也深深地陷进去。然后就会被运到屠宰车间,一棍子打晕,然后被活剥狗皮,然后被开膛破肚,然后被分割包装,然后被运送进城,成为壮阳的食物,进入城里人的肚腹,把城里人的鸡巴壮得像铁棍一样。这样的命运当然不是狗们所希望的。看到那几条狗优美无比的蹿跳,我真是暗暗地庆幸,庆幸我们的栏杆竖得够高。我们的栏杆是一色的铁管子,高约五米,用绿豆粗的铁丝编排起来,十分的坚固。刚开始要用这样的铁管子扎栏杆时,我和老兰还不太同意,我父亲坚持要用这样的铁管子。我和老兰尊重了他的意见,不管怎么说,他还是厂长。事实证明父亲是对的,父亲在东北生活过,对狗与狼的关系了解很深。现在想想,真是后怕啊,如果让那批变化成狼的狗从栏杆内跳出来,我们这个地方,就不得安宁了。
那个人把磅秤推到了狗栏的边上,我的父亲从不知什么地方冒出来,大声地对着排队的人喊:
"喂,卖肉狗的,到那边去排队——"
那位大叔听到我父亲的喊叫,匆忙把扁担提起,一弯腰钻到扁担底下,然后挺直腰板,把那挂在扁担两头的四条狗挑了起来。我还忘了交待一个细节,有的养狗人家,为了使自家的狗与别人家的狗区别开来,会在狗身上做出记号,有的将狗的耳朵剪出一个豁子,有的在狗的鼻子上扎上鼻环,这位大叔最彻底,竟然将他的狗的尾巴全部砍去。没有尾巴的狗,看起来傻乎乎的,但行动起来会很利索,不会拖泥带水。我很难想象这些秃尾巴狗在狗栏里会不会变野成为半狼,如果它们成了半狼,它们会不会在月光下蹿跳。如果它们蹿跳,因为没有尾巴,是会跳得更加姿势优美呢,还是跌跌撞撞,像山羊蹦高一样。我们跟随在卖狗大叔的挑子后边,看着那些倒悬的狗们,心中充满了怜悯之情。但是我们知道这是十分虚伪的一种感情。在狗群里,如果你施舍怜悯,那么,你就会被狗吃掉。而一个活生生的人,如果被狗吃掉,是多么的可惜,多么的轻如鸿毛。人的肉,在远古的时候,很可能,不是可能,是绝对地要被豺狼虎豹吃掉的,但是现在,人的肉如果被豺狼虎豹吃掉,就是颠倒了是非,混淆了吃者与被吃者的关系。我们要吃它们的肉,它们生来就是让我们吃的,因此,任何的怜悯都是虚伪的,也是可笑的。但看到那些倒悬的狗们的可怜的狗模样,我还是心生怜悯,或者说是心中颇有不忍之意。为了逃避这种软弱的、可耻的感情,我拉着妹妹向我们注水车间的方向走去。我们看到,那些卖狗的人,把一条条狗,横一条,竖一条,叠摞在磅盘上。如果不是它们发出的哼哼唧唧的、像老太太害牙痛一样的声音,你几乎想不到它们是一些活物。我们看到司磅员熟练地拨弄着磅秤的刻度滑标,听到他用低沉的声音报出重量。父亲站在一旁,面无表情地说:
"扣去二十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