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行的前夜,金枝在水缸沿上磨剪刀,而后用剪刀撕破死去孩子的尿巾。
年青的寡妇是住在妈妈家里。
“你明天一定走吗?”
睡在身边的妈妈被灯光照醒,带着无限怜惜,在已决定的命运中求得安慰似的。
“我不走,过两天再走。”金枝答她。
又过了不多时老太太醒来,她再不能睡,当她看见女儿不在身边而在地心洗濯[zhuó]什么的时候,她坐起来问着:“你是明天走吗?再住三两天不能够吧!”
金枝在夜里收拾东西,母亲知道她是要走。金枝说:“娘,我走两天,就回来,娘……不要着急!”
老太太象在摸索什么,不再发声音。
太阳很高很高了,金枝尚偎在病母亲的身边,母亲说:“要走吗?金枝!
走就走吧!去赚些钱吧!娘不阻碍你。“母亲的声音有些惨然,”可是要学好,不许跟着别人学,不许和男人打交道。“
女人们再也不怨恨丈夫。她向娘哭着:“这不都是小日本子吗?挨千刀的小日本子!不走等死吗?”金枝听老人讲,女人独自行路要扮个老相,或丑相,束上一条腰带,她把油罐子挂在身边,盛米的小桶也挂在腰带上,包着针线和一些碎布的小包袱塞进米桶去,装做讨饭的老婆,用灰尘把脸涂得很脏,并有条纹。
临走时妈妈把自己耳上的银环摘下,并且说:“你把这个带去吧!放在包袱里,别叫人给你抢去,娘一个钱也没有。
若饿肚时,你就去卖掉,买个干粮吃吧!“走出门去还听母亲说:”遇见日本子,你快伏在蒿子下。“
金枝走得很远,走下斜坡,但是娘的话仍是那样在耳边反复:“买个干粮吃。”她心中乱乱的幻想,她不知走了多远,她象从家向外逃跑一般,速步而不回头。小道也尽是生着短草,即便是短草也障碍金枝赶路的脚。
日本兵坐着马车,口里吸烟,从大道跑过。金枝有点颤抖了!她想起母亲的话,很快躺在小道旁的蒿子里。日本兵走过,她心跳着站起,她四面惶惶在望:母亲在哪里?家乡离开她很远,前面又来到一个生疏的村子,使她感觉到走过无数人间。
红日快要落过天边去,人影横倒地面杆子一般瘦长。踏过去一条小河桥,再没有多少路途了!
哈尔滨城渺茫中有工厂的烟囱插入云天。
金枝在河边喝水,她回头望向家乡,家乡遥远而不可见。只是高高的山头,山下辨不清是烟是树,母亲就在烟树荫中。
她对于家乡的山是那般难舍,心脏在胸中飞起了!金枝感到自己的心已被摘掉不知抛向何处!她不愿走了,强行走过河桥又转入小道。前面哈尔滨城在招示她,背后家山向她送别。
小道不生蒿草,日本兵来时,让她躲身到地缝中去吗?她四面寻找,为了心脏不能平衡,脸面过量的流汗,她终于被日本兵寻到:“你的!……站住。”
金枝好比中了枪弹,滚下小沟去,日本兵走近,看一看她脏污的样子。
他们和肥鸭一般,嘴里发响摆动着身子,没有理她走过去了!他们走了许久许久,她仍没起来,以后她哭着,木桶扬翻在那里,小包袱从木桶滚出。她重新走起时,身影在地面越瘦越长起来,和细线似的。
金枝在夜的哈尔滨城,睡在一条小街阴沟板上。那条街是小工人和洋车夫们的街道。有小饭馆,有最下等的妓女,妓女们的大红裤子时时在小土房的门前出现。闲散的人,做出特别姿态,慢慢和大红裤子们说笑,后来走进小房去,过一会又走出来。但没有一个人理会破乱的金枝,她好象一个垃圾桶,好象一个病狗似的堆偎在那里。
这条街连警察也没有,讨饭的老婆和小饭馆的伙计吵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