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家是常州的大族,世代书香,父亲陆定是位学者,任财政官员之职,她九岁随父到北京,在教会办的圣心学堂读完中学课程。
喜欢吟旧诗,习小槽,研丹青。演戏、唱歌、跳舞都喜欢;爱读书,尤其是新文学。
十九岁时,由父母作主,嫁与王赓。王赓毕业于清华大学,后在美国营林斯顿大学读哲学,又转到西点军校攻读军事。
两分钟的身世,简短的字句,志摩仿佛念着一首象征主义的诗。他感到行与行之间有着大大的空白,这些空白处正是感情的激流,这里有着她的哀乐,只是深深地隐藏着……
她们的交谈就像这浮在场面上的奶油,悄悄地。渐渐地,溶解着,交融着,潜入对方的心田,慰润着各自那痛苦的、躁动不安的灵魂……
"您的Darling,王先生,"志摩顿了一顿,"也喜爱艺术吗?"
小曼苦笑一下,将头一扬:"今天,请不要谈及你我以外的其他人吧。"
这任性的话,使志摩震动了。他默不作声地用刀叉对付盘中的一只大炸虾。
志摩没有抬头看她。他已经用心灵看到了她的情绪变化。
空气变得沉重了。
想起了书。志摩抽出笔,沉思片刻,在小曼那本《涡提孩》的扉页上题上自己一首诗的起首几句:
……你是谁呀?
面熟得很,你我曾经会过的,
但在哪里呢,竟是无从说起……
离开了饭店,在街上他们又走了不少的路。
到了东单,小曼说:"我该回去了,欢迎您到我家来玩。"
他紧紧地握住她的手。掌心贴着掌心,手指交错着。谁也不愿意先分开。
她去了。他看着她的身影慢慢远去、变小、模糊、消失。他突然感到一种惧怕,惧怕她无端地闯进自己的生活又无端地离去,永远地离去……
志摩脚下沉重,心头郁闷,犹如迷途在旷野中。他不想分析自己的情绪,那是一团理不清的乱麻。美好的、崭新的希望在升起,复杂的、无情的现实又将它往下曳。
真想唱一支歌。一支悲歌。
(十二)
几天后,志摩收到一封写在十竹斋诗笺上的短信,是王赓写来的,邀请去他家作客。志摩喜出望外,拉了胡适和海粟就去了。
王赓在家里也穿着军服。他身材魁梧,蓄着唇髭,脸上的笑容显得刻板而勉强,戴着一副深度近视眼镜,英武中略显儒雅,儒雅里又有点木讷。他彬彬有礼,但缺乏热情,招待客人像是执行着一项上级交下的公务。志摩一边跟他寒暄,一边打量着他,心里不禁感慨系之:小曼跟这样一个人生活是不会有幸福可言的。小曼却像一阵春风吹来吹去,又是张罗茶水,又是递烟送糖,忙得不亦乐乎。
有海粟在,自然就谈到了画。小曼硬要大家去画室看她的近作。王赓向志摩和海粟欠了欠身。"你们谈谈吧。我,不懂艺术。请原谅,失陪了。"说罢,双脚一个原地向后转,跨着步兵操典式的步子,离去了。
小曼快活地领着客人到了楼上。
墙上挂满了画稿。木架上还有几幅没有完成的油画。海粟一个扫描,就尽收眼底;适之,背剪双手浏览一番;志摩则是一幅一幅仔细地观赏着。
小曼的画灵秀出脱,但没有一幅是完成了的,看得出是随兴挥洒,兴尽即止。
"刘先生,您看,我最近可有进步?"她侧着头问道。
"我看……技法日趋熟练,构图章法还嫌简拙。这,也许是因为你游历山川还太少,胸中缺少丘壑……"
小曼的眉心一收一放。
"来,当场画一幅,让我看看你的运笔。"海粟指指画桌。
小曼看了志摩一眼,沉吟了一下。
"好吧。"
她铺开一张对裁的宣纸,蘸墨运笔,画了一幅淡彩山水;柔白的手指下流出了道道墨痕,点拨挥洒,好山秀水,相映成图。最后,她又在白沙清清边的空白处添上几道波纹,逶迤悠长,仿佛是她心绪的委婉表露。
她搁下笔,眨着眼睛看着海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