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雨是不过犁沟的,确实不过犁沟,从七里沟下来到了312国道,路面上一半是雨,左边的路沟里全是水,另一半却没了雨,而且路面差不多都要干了。我没有在雨地里跑,也没有在没雨的路上跑,雨从天上下来把空中劈开一条线,我就沿着那条线跑。中星爹说,这世上是由阴阳构成的,比如太阳和月亮,白天和黑夜,男和女,快慢高低轻重缓急,那么,我是在阴晴线上跑,我觉得我的身子一会儿分开了,一会儿又合起来,我是阴阳人吗?我是阴阳人,说是男的不是男的,说是女的不是女的,哎呀,我以前总是羞愧我的身体,现在反倒为我的身体得意了!我唱起了《滚豌豆》:“海水岂用升斗量,我比雪山高万丈,太阳一照化长江。”我想着我应该去书正媳妇的店里买半个卤猪头,再买一瓶酒,当然还得买一盘凉粉,夏天义就好一口凉粉。我还想着把酒肉买了拿到七里沟,须要把夏天义喝醉不可,他酒量不行,但酒拳好。于是我一边跑一边练拳。我分开的身子都长着一只手的,两只手就划起来:一点梅呀!五魁首呀!四季来财!八抬你坐!到了清风街,雨又是白茫茫一片子往下下,书正的媳妇惊叫着我身上怎么一半湿一半干,更不明白我怎么就买了这么多的猪头肉?我没有告诉她。店门外的屋檐下站着夏天礼,他穿了一身新衣服,胡子也刮得干干净净。我说:“天礼伯,下雨天往哪儿去赶集呀?”他说:“盈盈和她女婿要到省城去,一定要孝敬我也去逛逛,在这等你雷庆哥的车哩!”我说:“天礼伯要进省城呀,你应该去省城逛逛!”夏天礼说:“娃们须让去么,逛什么呀,我看在清风街就好得很!”他是给我烧包哩,我就不愿意与他多说,提了吃喝就往七里沟去。跑过了东街口牌楼,脑子一转:夏天义年纪大了,应该身子累了要在棚里展展腰,就自作主张又去了夏天义家取一床被子。我为我能想到这一点而高兴,但偏偏就是我这一想法,聪明反被聪明误,以致酿成了以后更大的是非。瞎眼的二婶问我取被子干啥,我说天义伯在七里沟搭了棚,要在那里住呀,二婶是把一床被子交给了我,却放长声哭了起来。
这哭声先是惊动了前来给娘送来一捆鲜葱的庆金,他雨伞没来得及放下就问娘你哭啥呢?二婶说你爹住到七里沟去了,庆金着实吃了一惊,就出来给庆堂说了,又直脚来找夏天智。夏天智却没在家。
夏天智被张八哥请去给他的堂兄弟分家,堂兄弟是中街困难户,分家本不该请夏天智,但中街组长主持分了几次,兄弟俩都嫌不公平,要求重新分定,中街组长和张八哥就请了夏天智出面。两个兄弟一个剃了个光头,一个头发长得绣成了毡片,把所有的家当都搬了出来,老二说老大有媳妇而他没有,就该把那个大板柜分给他,老大说,不行,家里他是主事的,凭啥他分不到大板柜?老大的媳妇叫羞羞,是个弱智,一脸的傻相,只是嘿嘿嘿地笑。老二就主张,要分就把羞羞也当一份家产,要羞羞的不要大板柜,要大板柜的不要羞羞。夏天智就骂道:“你说的屁话!旧社会都没有这种分家法!”夏天智一骂,两个兄弟都不吭声了。夏天智说:“房一人一半,老大东,老二西,厕所给老二,屋后的大榆树给老二,老大拿大板柜,老二拿三个瓮再加一把?头一个笸篮,红薯窖共同用。有啥分的?就这样弄,今天就刀割水洗,分锅另灶!”说完坐在中堂吃他的水烟了。中街组长说:“就这样定。四叔,那些杂七杂八小的零碎呢?”夏天智说:“这还用得着我再给分呀?”中街组长和张八哥就提一个小板凳给了老大,提一个搪瓷盆给了老二,老大老二不时地有异议,夏天智就哼一声,他们又再不敢争执。破破烂烂的东西堆成了两堆,夏天智说:“我该走了!”才要起身,门里进来了狗剩的老婆和她的儿子,大声地说:“四叔,听说你过来了!”狗剩死后,夏天智承包了秃头儿子的学费,这秃头儿子在学校期中考试得了九十八分,狗剩的老婆摘了一个南瓜,领着儿子来给夏天智报喜的。夏天智情绪立即高涨了,也不说再走的话,当下把考卷看了,说:“不错,不错,我的钱没打水漂儿!”却发现考卷上还有一个错别字老师没批出来,就拿笔改了,又让秃头小儿在地上写,写了三遍。狗剩老婆说:“四叔待我们的恩,我们一辈子不敢忘的,他要以后学成了,工作的第一个月工资,一分不少要孝敬你哩!”夏天智哈哈笑着,说:“我怕活不到那个时候吧?来,给爷磕个头吧!”秃头小儿趴在地上嗑了个响头。夏天智说:“这疮没给娃治过?”狗剩老婆说:“男娃么,没个羞丑!”张八哥说:“现在小不知道羞丑,长大了就该埋怨你了!你弄些苦楝籽、石榴皮和柏朵子,熬了汤,每天晚上给娃洗。”夏天智说:“别出瞎主意,明日去找赵宏声,就说我让来治的,不得收钱!”有人梆梆地敲门扇,门口站了庆金,给他招手哩。夏天智说:“啥事?”庆金说:“家里有事,得你回去哩!”夏天智说:“啥事你进来说!”庆金进来却只给他耳语,夏天智脸就阴沉了,说:“你就从来没给我说过一句让我高兴的话!”站起来就要走,却又对中街组长和张八哥交待:“把事情处理好,甭让我下巴底下又垫了砖!”
回到家,庆满、庆堂、瞎瞎已经在等着,夏天智在中堂的椅子上坐了,说:“到底是咋回事,你爹就去了七里沟?”庆金说:“他先前让我和他一块去,说他慢慢修地呀,我以为他随口说的,没想真的就去了。”夏天智说:“一把年纪了,他倒还英武啥哩?!”庆金说:“就是呀!他干了一辈子,啥时候落个人话,可这一半年不知是咋啦,总不合群,自己糟踏自己的名声。四叔你要给我爹说哩!”夏天智说:“我说是我说,你们做儿子的,出了这事,我想听听你们的意见。”瞎瞎说:“我觉得丢人!外人已经对他说三道四的,他这一去,唾沫星子还不把人淹死!”庆满说:“爹只管他逞能,从不为儿子们着想,上次替种俊德家的地,我们就一脸的灰,现在又到七里沟,知道的是他要去给清风街修地呀,不知道的又该咬嚼我们对老人又怎么着啦。”庆堂说:“他修什么地,做愚公呀,靠他在那儿就是呆二十年,能修出多少地?!他是咋去的?”庆金说:“娘说是新生给盖的棚子,哑巴和引生厮跟着的。”庆堂说:“引生是疯子,那哑巴是干啥吃的,让他呆在爹跟前照顾老人,他倒是瞌睡来了就给送枕头!不说修地,就是住在那里,得下个风湿病了,是哑巴负责呀还是谁负责?”庆满说:“谁负责?事情说事情,别胡拉被子乱扯毡!”夏天智说:“又吵开呀?咱还笑话张八哥那两个堂弟争哩吵哩,咱也这么吵呀?要吵就不要来寻我!”夏天智一说毕,庆金就拿眼睛瞪庆堂,庆堂说:“我说的不是实情?怎么就胡拉被子乱扯毡?!”庆满说:“自己把自己管好!”庆堂说:“我咋啦,我又咋啦?”庆金气得发了恨声。夏天智喊:“把茶给我拿来!”四婶忙端了茶杯。夏天智见是上午喝剩的陈茶,呼地把茶杯往桌上一放,说:“新茶呢,那新茶呢!”四婶又沏了新茶,夏天智喝了一口,又放下茶杯了。屋里一时安静,屋檐上的水刷刷地响。夏天智说:“说么。”却都没有再说。夏天智说:“全撮口啦?”庆金说:“你说咋办呀?”夏天智一下子火了,说:“咋办呀,他的坟不就在那儿嘛,让他就死在那儿吧,咋办呀?!”庆金顿时瓷在那里,嘴里吐不出个完整的话。瞎瞎起了身就往门外走,一边走一边说:“说啥哩,不说了,逢上这号老子,他愿意干啥就让他干去!”庆金说:“老五你给我坐下!”夏天智说:“走吧,走吧,既然他要走,你也走,我无能,我二哥也可怜,他还英武啥哩嘛,甭说村人怎么待他,儿子都是这样么!你走,你们都走!”把庆金往门外推,推出了庆金,又把庆满庆堂推出了门,门随即哐?关了。兄弟四个站在院里让雨淋着,庆玉就也打了一把伞来了,说:“四叔是啥主意?”瞎瞎说:“碕!”夏天智在门里听着了,破口大骂:“日他娘的,我说话都是碕了?!”四婶说:“你好好给他们说,发的啥火,人家又不是夏风夏雨。”夏天智说:“你瞧瞧这成了啥门风!咱二哥做人失败不失败,他讲究一生在人面前英武要强哩,倒生了一窝啥东西!”庆金在院里骂了瞎瞎,瞎瞎不做声了,五个儿子就商量了先把爹叫回来再说,当下就去了七里沟。